恒温植物

丕司马热恋中
晋骨/羊陆掉落可能

【法罗朱】【帕班】On a Hot Summer Night

|非常长,狗血,OOC

|这篇印的无料发完了,感谢支持,欢迎repo

 

班伏里奥是被砸门声吵醒的。砰砰砰,砰砰砰,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像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头疼得快要炸开,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太亮,眼前的一切都是带着光晕的琉璃画。他下意识地想下床,但什么东西缠紧他的身体,他几乎呼吸困难,更不要说动弹。他眯着眼睛挣扎了好几下才挣脱床铺的纠缠,挪到门边打开了门。

世界清净了,仅仅一秒。

下一秒,比敲门声更响的,来自罗密欧的鬼哭狼嚎声冲击着他的耳膜,班伏里奥立刻后悔开了门,他宁愿让对方继续砸门。

“班伏里奥,班伏里奥,”罗密欧没有给他关门的机会,握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慌张得仿佛世界末日,“不好了,我和朱丽叶结婚了!”

“什么?”班伏里奥迷惑,他被晃得全身快要散架,头也疼到无法思考,但罗密欧和朱丽叶就应该结婚这个念头在他身体里扎根已久,想起它甚至不需要条件反射。

所以也许今天的确是世界末日,不然罗密欧怎么会因为和朱丽叶结了婚而方寸大乱。

“我不是不想结婚!”罗密欧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解释,“可是,我们应该七天之后才结婚的!”

哦,班伏里奥眨眨眼睛,视线和思绪一同逐渐清明起来。没错,罗密欧和朱丽叶是定好了七天后在拉斯维加斯举办婚礼的,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可是昨天晚上茂丘西奥拉我们出去喝酒,我喝多了……”对方痛苦地捂住脑袋,“哦对了,说到茂丘西奥……”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班伏里奥只觉得自己的头痛又加重了十倍。紫色长发的青年适时地从罗密欧身后跑过,在走廊里留下一长串笑声,前头还有一抹被追着逃窜的红色。明显感受到身后的动静,罗密欧却不敢回头看,只是又呻吟了一声。

“茂丘西奥和提尔伯特也……?”班伏里奥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罗密欧,希望后者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事与愿违,罗密欧甚至也不敢看他了,只是盯着地板,沉痛地点了点头。

很好,昨晚喝醉酒瞎结婚的人又多了一对。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班伏里奥抬手揉揉自己快要炸开的太阳穴,显然昨晚他也是醉到意识不清。记忆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阻拦过这两对疯狂结婚的小情侣了。

耳边又响起罗密欧一声惊恐的抽气声,班伏里奥自暴自弃地想今天还有什么消息能吓到他,就发现对方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力道之大足以在他手上留下淤青。而他还没来及挣开对方的手,就被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道银光晃了眼。

“班伏里奥我的兄弟,你和谁……?”

班伏里奥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又是一声抽气声,罗密欧突然死死地盯着他身后的某处,神色比五分钟前刚开门时还要慌张,活像白日见鬼。班伏里奥跟着下意识地回头看房间内,第一眼只看见宽大而凌乱的床榻间伸出一只手,手腕白皙手指纤长,无名指上还带着和他自己同样款式的纯银戒指。

光看这只好看的手就知道手的主人一定长得好看,而事实的确如此,光看那只手班伏里奥就认出了那人是谁,却又不敢相信。心脏如擂鼓剧烈跳动,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视线,不知道该不该去看对方。而那人也正好从棉被里抬起头,头发凌乱,眼神迷茫,眼底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但那张熟悉的脸在阳光下依旧显得英俊而美丽。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一瞬间全部的感官从班伏里奥的世界中剥离,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如刺痛的忙音。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罗密欧在他们身后喃喃自语,班伏里奥已经无暇顾及。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

一个小时后,班伏里奥和帕里斯对坐在酒店咖啡厅的角落里,各自捧着一杯咖啡,左手的无名指带着同款的银戒。帕里斯脸色苍白,班伏里奥猜想自己也一样。窗外阳光猛烈,室内冷气太足,他的心跟着身体一起发抖,太阳穴依旧一跳一跳地疼。

“不记得。”班伏里奥诚实地摇摇头。

听到他给出的答案,帕里斯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对方的反应让班伏里奥感到愧疚,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可他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酒精的作用比他想象得更猛烈,他只记得昨天下午他和罗密欧茂丘西奥抵达这座举世闻名的赌城,刚进酒店放下行李就被茂丘西奥拉去城里最热闹的酒吧,美其名曰为罗密欧开个小型的单身派对。他们的狂欢在朱丽叶带着她的表哥提尔伯特和帕里斯——班伏里奥分手一年的前男友,走进酒吧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此后的记忆便是模糊而空白,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荒唐喧嚣又疯狂的,如十八岁的夏夜的一场梦。

而显然这个梦和帕里斯有关。

“可是我们结婚了。”帕里斯说,咬着自己好看的嘴唇。

“我知道。”班伏里奥叹气,他的确遗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和帕里斯结婚了,就在昨晚。那张结婚纪念证现在摆在他们中间,虽然没有任何印象,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左下角那个一笔一画如同小学生写字的字迹明显是他亲手写下的。拉斯维加斯的法律用一张纸宣判了他们的婚姻。

“我们得离婚……”班伏里奥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一半是因为宿醉导致的喉咙嘶哑,另一半是因为说话的内容和对象实在太过古怪。和已经分手很久的前男友说要离婚,这究竟是什么三流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离奇情节。

然而帕里斯的反应却不像小说里常出现的那样,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班伏里奥看了很久,漂亮的眼睛里汹涌翻腾的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他又问了一遍。

可就算问一百遍,班伏里奥的回答都会是一样的。他摇摇头,又反问了一句,“你呢?”

也许帕里斯是记得什么的。

但帕里斯又沉默了片刻,漂亮的嘴唇都快咬出血来,最终还是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你真的想离婚……?”帕里斯又问。

这一回班伏里奥点头点得完全不假思索。他当然要离婚,难道他还想要和帕里斯结婚吗,他们都分手那么久了。

“我们可以离婚。”帕里斯终于正面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但是离婚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根据拉斯维加斯的法律,我们需要在内华达州呆满六周才能离婚。”

“六周……”班伏里奥又呻吟了一声。

无论如何六周总比无法离婚来得好,距离罗朱的婚礼还有一周,这意味着他和帕里斯在婚礼之后只要在这里再呆五周。而也许提尔伯特也想和茂丘西奥离婚,这样他们可以四个人一起呆五周,听上去也不是那么尴尬。

“还有一个问题。”帕里斯显然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班伏里奥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捂住帕里斯的嘴不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的可能性,他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惊吓了。

“我母亲会来参加这场婚礼。”

这的确是另一个更加重磅的惊吓。班伏里奥之前帮罗密欧核对过婚礼宾客的名单,而他根本不记得名单上除了帕里斯和茂丘西奥以外还有任何艾斯卡勒斯的名字。

“这件事太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帕里斯低垂着眼睛,右手无意识地摸住左手那枚戒指,手指在光滑的戒面上来回摩擦,“所以在我母亲面前,我们能不能假装的确在一起。”

班伏里奥应该拒绝的,他不该再和帕里斯有过多的牵扯。和前男友在陌生的地方呆上六周离婚是一码事,在前男友家人的面前装作结婚是另一码事。他能预感到这个请求会给他带来扯着不尽的麻烦,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帕里斯低垂着眼睛,眼底还带着宿醉未醒的青黑,一副少见的脆弱的模样,这是他之前和对方在一起三年都没有见过的。

他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帕里斯。

“……好。”班伏里奥听见自己说。

 

 

但如果那时候班伏里奥知道帕里斯母亲的飞机会在五小时后抵达,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他是无法拒绝帕里斯,可这不代表他做好了这么快就见到对方母亲的心理准备。可惜说出口的承诺无法反悔,他只好硬着头皮和帕里斯站在麦卡伦机场的接机口。

“我都不知道你母亲长什么样。”

“你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紧张到没话找话,帕里斯却不愿意多谈。班伏里奥刚想说他敷衍,一抬头正好看见从接机口走出来的那个人,一时失语。

也许帕里斯不是在敷衍,只是在陈述事实。

任何人只要同时见到帕里斯和艾斯卡勒斯夫人就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母子二人拥有着相同基因的美貌,不同的是艾斯卡勒斯夫人的眉目更加柔和,又因为岁月的洗礼多添一分优雅,而她的儿子更偏向于英挺。

此时这位美丽的夫人走到他们面前,她没有第一时间问候自己好久不见的儿子,而是选择上下打量了班伏里奥一眼。那张美丽的脸上明明挂着微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班伏里奥甚至感觉身上被那眼神扫过的地方都一阵凉意。

“班伏里奥?”艾家夫人居然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班伏里奥却只感到惊吓。

帕里斯挤进来救场,为他们介绍对方。班伏里奥强装镇定地向对方伸出手。

艾家夫人没有伸手,只是低头扫了一眼他和帕里斯,笑了一声。

“戒指不错,”她说,“什么时候买的?”

班伏里奥讪讪地收回手,心虚地拿右手捂住了左手的无名指。今天这一整天他不是没试过想摘掉这个银圈,但是这戒指估计小了一号,紧紧箍在手指上怎么也摘不下来。至于对方的问题,班伏里奥支吾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这可能是他们昨夜在哪个路边的首饰店买的吧。

“很久以前。”身边的帕里斯开口替他解围,同时示威般地搂住他的肩膀。班伏里奥的身体微僵,又不敢在对方母亲面前表现出来。

“长途飞机,您一定很累了。”帕里斯和他母亲说话时就像对陌生人那样彬彬有礼,“我们先回酒店吧。”

艾家夫人点头,顺手将行李箱塞进班伏里奥的手里。

班伏里奥呆了一下,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被人如此理所当然地当拿行李的小弟对待,然而对方是帕里斯的母亲,艾斯卡勒斯家的夫人。他正在犹豫,帕里斯沉默地拿过他手里的行李,搂着他的腰往前走。

“帕里斯,你的车停在哪里?”

此时走在前头的艾家夫人正好回了头,撞见了班伏里奥被搂进帕里斯怀里的全过程。班伏里奥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从帕里斯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尴尬地对她微笑。

艾家夫人用那不带笑意的眼神冷淡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回过头继续往前走,高跟鞋噔噔噔能把机场的大理石地板都踩出一串窟窿。班伏里奥不禁瑟缩了一下。

帕里斯又一次搂住他的肩膀,这次的动作更趋向于安抚。班伏里奥没有再拒绝,熟悉的香味钻进鼻尖,他觉得心安了一点。

然而这矫饰的太平维持了不到五分钟。班伏里奥原本以为至少在从机场到酒店的路途中可以休息片刻,谁知车还没开出停车场,后座的艾家夫人就突然抬手敲敲他的肩膀。

“看来我们还有一路的时间可以叙旧。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和帕里斯是怎么认识的?

记忆被时间洗刷,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不清。他记不得那天他和他的两个兄弟是如何心血来潮混进了卡普莱家大提琴公主的生日演奏会。但闭上眼睛,班伏里奥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看见帕里斯的第一眼。

那时他坐在台下,看到白色西装的男人拿着小提琴走上台。长到十八岁他都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眼睛鼻子嘴唇,手指侧腰脚踝,美丽和英俊这两个词在他的身上达到完美的平衡,而最好看的是他低垂着眼睛看手中小提琴的眼神,温柔而欢欣,如最深情的恋人。心脏漏拍了一秒,耳边一阵空寂,班伏里奥觉得他愿意做这个男人手中的小提琴,能被他如此温柔地注视与爱抚。

那一整场音乐会,他左边的罗密欧在大提琴公主出场的瞬间坠入爱河,他右边的茂丘西奥盯着前排某个人金色挑染的后脑勺,而班伏里奥只看见小提琴手西装衬衫下露出的半节手腕。

他也不记得那天音乐会上演奏了什么音乐,不记得结束后罗密欧和茂丘西奥闹了什么乱子才和他走散的,但他还记得他一个人被丢在陌生的后台急得团团转。一不小心推开某扇虚掩的门,正好看见他盯了一整场音乐会的人坐在梳妆台前,白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腿上,衬衫最顶端的扣子散了两颗,衣领底下锁骨分明。

“是你。”这是小提琴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班伏里奥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甚至不懂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且比起之前舞台上高高在上的模样,此时对方显得更加真实生动。被这样近在咫尺的美貌冲击,他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我刚才看到你在台下了。”小提琴手好脾气地解释。他起身向班伏里奥的方向走过来,白色的西装被他抓在手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班伏里奥吓得赶紧解释,生怕对方叫警卫把自己赶出去。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行为看起来的确很像私闯后台的疯狂粉丝,还是见到偶像就说不出话的那种,“我只是迷路了。”

“那我送你出去。”对方停在他面前半步,说话和微笑都很温柔。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天的一见钟情并不是他单方面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第一次见面就互订终身。

那场演奏会之后,罗密欧就和卡普莱家的朱丽叶就陷入热恋。短短一个月间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被拉着围观了好几场朱丽叶的演奏会。朱丽叶那时虽然还是刚进入音乐学院的学生,但已小有名气,不仅办了独奏会,偶尔还会参加维罗纳交响乐团的演出。在这种场合下他们总是免不了遇见那位小提琴手。这时候班伏里奥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帕里斯,维罗纳交响乐团最年轻的首席小提琴手,同时也是朱丽叶的朋友,茂丘西奥不熟的远房亲戚。

但那时他和帕里斯之间的关系也仅仅是互相知道名字,路上遇到时会点头打个招呼的程度。班伏里奥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会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帕里斯身上,看他演奏时低垂的眉眼,拨弦按音的手指,衣领露出的侧颈线条,又在帕里斯视线扫过观众席时装作无事地转过头。有时候他也会感受到帕里斯也在偷偷看着自己,可当他回过头又什么也看不到,帕里斯只是低着头看手中的小提琴。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天,又一场音乐会散场后他被罗密欧拉着去后台找朱丽叶,他再次不小心推开那扇门。

“你来了。”帕里斯和上次一样,坐在梳妆台后看着他,说那句话时好像他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这次没有迷路了吧。”

“没有。”班伏里奥摇摇头。

他们难得地四目相接,谁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相顾无言。气氛很安静,班伏里奥却觉得心里有一万个音符在跳舞。

“一起出去吗?等下有个庆功派对。”帕里斯问。

班伏里奥点点头,安静地跟在帕里斯身边。和上次一样的路,从后台休息室到音乐厅出口的几百米,他们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下个月还有一场演奏会,是莫扎特。”帕里斯问他,“你会来吗?”

“朱丽叶参加吗?”他下意识地问。

“朱丽叶不参加,你就不来了吗。”

班伏里奥赶紧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朱丽叶参加的话,罗密欧必然拉他来捧场。

然而他看到帕里斯低垂着睫毛,眼神黯淡了一下。班伏里奥的心思却随着那双漂亮眼睛的黯淡而清明起来,他意识到对方是在邀请他。

所以这就是小提琴手含蓄的追求方式。

你看罗密欧和朱丽叶一见面就打得火热,提尔伯特和茂丘西奥从高中起就相爱相杀,而只有帕里斯,认识了他几个月,还只能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我下个月有场音乐会你愿意来吗。

不用那么麻烦的。那时候的班伏里奥年纪还小,不懂成人间的恋爱该是什么模样,需要试探多久,矜持几分。他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和帕里斯玩什么你来我往的博弈游戏,他只知道他想要帕里斯,一刻也不想多浪费,他打赌帕里斯不会拒绝他。

在走出音乐厅前的那一刻班伏里奥拉住帕里斯的衣袖,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唇。

年长的,被亲吻的男人只愣了一秒,就立刻搂住他的腰,温柔又坚定地回吻他。

那天晚上他恋爱了,觉得全世界都很美。

 

初恋的回忆再美好,现在再谈起来也是千疮百孔。即使是还在一起的时候班伏里奥也不习惯对外人说起他和帕里斯之间的事,更不要说是分手后的现在,听众还是帕里斯的母亲。光是做到正常说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幸好他躲在副驾驶座里,后座的艾家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而身边的帕里斯只是安静地开着车,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所幸艾家夫人也没有再为难他,长途旅行的确消耗了她大部分精力。到达酒店之后帕里斯送她回房休息。班伏里奥独自一人打算先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为了帮他们一起骗过帕里斯的母亲,“好心”的茂丘西奥在今天下午帮他退订了原本的房间,还把他的行李都打包扔进了帕里斯的房间。他现在只能和帕里斯共住在一间。

气氛在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又变得尴尬,他们在礼貌地争让了一番谁睡沙发之后才决定两个人一起睡床。幸好酒店的双人床足够大。班伏里奥在简单的洗漱后就抱着一床被子缩到床上,今天一天连番发生的事远超他的负载,他精疲力尽到甚至没力气去在意他要和帕里斯同睡一张床这件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闭上眼睛前他安慰自己,反正之前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躺下没几分钟他便沉入梦乡,直到被帕里斯躺上床的动静吵醒。帕里斯的动作其实和从前一样小心翼翼,生怕将睡梦中的班伏里奥吵醒。可是无论对方动作多小心,班伏里奥总会在帕里斯躺到他身边的时候醒来。

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多个夜晚帕里斯以为他睡着了,会跑去客厅接电话,但其实在他起身的同时班伏里奥就会从睡梦中惊醒,闭着眼睛听隔着门漏进来的隐约声响。班伏里奥那时候还不知道电话那头是帕里斯远在国外的母亲,只知道那是帕里斯难得情绪波动激烈的时刻。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在帕里斯躺回他身边的时候,小心地问他怎么回事。

“没什么,”帕里斯有些意外他还醒着,伸手替他盖好被子,“家里的事。”

于是班伏里奥也不敢再多问,靠过去抱住帕里斯的腰,头埋进他的肩膀里。

那天晚上他突然睡不着,却不想让帕里斯知道,只好控制自己的呼吸,努力装睡。而帕里斯显然也睡不着,很久之后他听到对方一声叹息,一个温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而现在帕里斯又躺回他身边,他却失去了拥抱对方的权利,只能看着夜色沉沉的天花板,听着身旁人平稳的呼吸。过往和身边人的种种回忆又从眼前浮现,他用力地抱紧了手里的棉被。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梦境里回忆和现实交错。第二天早上帕里斯叫醒他的时候他还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本能地搂住帕里斯的后颈,索要一个早安吻。面前的人犹豫了几秒,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温热的触感太过真实,班伏里奥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对方从床上坐起。

“对不起。”他低头不敢看帕里斯的眼睛,“我刚才没睡醒……”

“不,也许该道歉的人是我。”帕里斯站在他面前,他看到对方握紧又松开的双手,“昨天我母亲对你……如果我早知道的话,绝对不会——”

“没关系。”班伏里奥发自内心地说。关于帕里斯家人对他的态度他早就有过心理准备,而且考虑到六周之后他将和这位美丽的夫人毫无瓜葛,他就更懒得计较。他只是为帕里斯感到抱歉。

他踩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回来时发现帕里斯准备好了两人份的早餐,万年不变的卡布奇诺和羊角面包。班伏里奥不由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帕里斯这个人在早餐方面真是从来没什么创意。

“你和你母亲说起过我?”刚在帕里斯对面坐下,他突然想起昨晚机场的那一幕,帕里斯的母亲为什么能不经介绍就叫出他的名字。

帕里斯点点头。

“什么时候?”他之前从来没有听帕里斯说起过。

“……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

“……”这个答案是班伏里奥没有预料到的,那一天他们甚至还没有互相交换过姓名。

喝到嘴里的咖啡突然变酸了,面包咬在嘴里如同嚼蜡。

“那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帕里斯移开视线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以班伏里奥对他的了解,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不想认输。”

帕里斯的语气比班伏里奥嘴里的咖啡还要苦涩,咖啡卡在喉咙口再也咽不下去。班伏里奥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这天下午他们被拉去珠宝店为朱丽叶挑选首饰。其实朱丽叶婚礼时的穿戴早就准备妥当,但事到临头卡普莱夫人又觉得不满意,嫌项链不够华丽,特别是和蒙太古家提供的婚戒一比,感觉失了卡普莱家的面子。

毕竟蒙太古和卡普莱两家夫人的互相攀比仿佛本能。时光倒转回三十年前,两位夫人还是年轻漂亮的花腔女高音的时候,就经常互相比较作品唱功和谁更受评论家追捧,更不用说为了歌剧女主角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后来两人分别嫁入蒙太古和卡普莱家,就开始比较各自的丈夫及其身家。不得不说,最开始两家的交恶和两位夫人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

而唯一的例外大概是他们的孩子,罗密欧和朱丽叶虽然年纪相仿,但一个整日游荡的文学青年和一个只出没于学校和音乐厅的大提琴少女真的无从比较,反正两人都不是家长眼里合格的继承人人选。但没想到就是这一对不务正业的少年少女互相恋慕,化解了两家多年来的恩怨。

虽说恩怨化解,但持续三十年的女人的攀比心可没那么容易打消,更不要说这可是卡普莱家最疼爱的小公主的婚礼。卡普莱夫人几乎拉动了所有人为朱丽叶来挑选一副完美的首饰,不仅是班伏里奥和帕里斯,连帕里斯的母亲都被莫名其妙拉着一起来。

班伏里奥对珠宝首饰这种东西兴趣缺缺,百无聊赖地跟在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后面发呆。帕里斯拉着他的手,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艾家夫人还在他们眼前,他们需要表现出热恋中的模样。

不知情的店员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微微一笑,还夸赞他们的戒指挑选得有品味。班伏里奥尴尬地没有接话。

“不看看首饰吗,”帕里斯在他身边问,“也许可以挑一副耳钉。”

他们两个人都不常戴手链项链之类的饰品,唯一可以挑选的只有班伏里奥的耳钉。

“不需要了。”班伏里奥干巴巴地回答,心里因为帕里斯的话突然抽疼了一下。他对着帕里斯偏偏头,露出自己的右耳。

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突然一紧。看来帕里斯之前那句话的确是无心,他也许现在才注意到班伏里奥右耳上已经没有了耳洞。

他刚和帕里斯在一起的时候,被茂丘西奥骗去打了耳洞。左耳耳垂一个,右耳耳骨一个,打的时候不太疼,回来之后却一直发炎,需要每天涂药。班伏里奥的耳朵其实很敏感,一疼就会控制不住地掉眼泪,每次上药的时候班伏里奥就眼泪汪汪,搂着帕里斯的脖子小声呻吟。直到帕里斯心疼地吻去他眼角的泪水,他才觉得疼痛缓解了一点。

班伏里奥也不喜欢收礼物,他从帕里斯那里收的唯一一件礼物就是一枚耳骨钉。帕里斯特意选了纯银的材质以防他耳洞再次发炎。他很喜欢那枚耳骨钉,带上去就没有摘下来过,直到分手后。此后耳洞又是频繁发炎。没有了帕里斯替他上药。罗密欧和茂丘西奥总是把握不好轻重,比不上小提琴手那双灵巧的手。班伏里奥每次都疼得死去活来,泪水直接从眼角涌出来。

后来他就不再带耳骨钉,身体修复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到如今耳廓的那枚耳洞已经长好了。一眼看过去完好无恙,谁也猜不到他曾经为此遭了多少的罪。

而现在帕里斯低头在他耳边说话,问他的耳洞怎么了。说话的吐息吹到他的耳朵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钻心刺骨。

“帕里斯,别这样。”他低着头小声说,“你母亲在往我们这边看。”

“没关系。”帕里斯不听,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更加用力,“在她眼里我们还是情侣不是吗。”

谈恋爱会分手,结了婚也会离婚,耳洞久了就会长好,班伏里奥不知道帕里斯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长好的耳洞。

耳骨的地方越来越疼,疼到他开始怀疑那个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可是现在不能哭,帕里斯也不会再心疼地亲吻他。

不,也许是有可能的,反正在艾家夫人眼里他们还是情侣,那么情侣接吻也是常见的事。

班伏里奥突然反手握过帕里斯的手,将对方扯进一个亲吻里。他原本以为帕里斯会拒绝,至少会犹豫,然而对方迅速伸手握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帕里斯的吻一如既往的温柔,又不容拒。对方太高,班伏里奥不得不抬起头接受这个吻。当初他还喜欢帕里斯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这么仰着头就觉得很辛苦。

帕里斯的母亲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冰冷的目光刺在他背上,他被帕里斯搂在怀里快要喘不过气,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而且为什么他的耳朵越来越疼。

是他的错,他不该答应帕里斯和他假装情侣,更不应该在此时主动吻他。想到这里班伏里奥终于坚持不下去,疼痛的泪水直接从眼角滑落,那个吻里带上了眼泪的腥咸。帕里斯愣了一下,松开握着他后脑勺的手。班伏里奥趁机挣脱开帕里斯的怀抱,抹抹眼角,借口身体不适先回酒店休息。

“你别跟过来。”离开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对帕里斯说。

帕里斯没有跟上来。

 

这天的后来帕里斯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半夜才回来,还带着一身淡淡的烟味。班伏里奥那时已经睡着了,又照例在帕里斯爬上床的时候惊醒。而帕里斯不知道,以为他还睡着,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耳朵尖,留下一句无声的“对不起”。

班伏里奥闭着眼睛装睡,但是陌生的烟味堵得他难以呼吸,被帕里斯摸过的地方又开始钻心的疼,折磨得他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被帕里斯叫醒的时候,班伏里奥用力揉揉眼睛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就没有在闹出前一天早晨迷糊索吻的乌龙。

今天帕里斯母亲和卡普莱夫人约好了出去逛街,而帕里斯自己则要去排练婚礼上演奏的曲目——整个维罗纳交响乐团都是朱丽叶和罗密欧的好友,他们早就定好了要在罗朱的婚礼上表演。

班伏里奥咬着面包心不在焉地听对方说话,注意到他们谁都没有提起昨天珠宝店的那个吻。

直到帕里斯问他要不要去看乐团排练。

“算了吧。”他摇摇头,“我还有别的事。”

他拒绝得太干脆,对方也就没有强求。

其实班伏里奥没有说谎,他作为伴郎,在婚礼之前的确有一堆事要忙。而且茂丘西奥不讲兄弟意气地临时闹罢工,借口自己已经和提尔伯特结婚了算不上单身,硬是把伴郎的工作全推给了班伏里奥一个人。班伏里奥有苦说不出,明明在法律意义上他也不是单身了,但又不能挑明,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于是他现在的工作量完全是成倍增加,就算他想去看帕里斯排练也去不了。

更何况他是不想去的。

他还和帕里斯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去听他的音乐会,次次第一排。帕里斯告诉过他好几次第一排并不是听音乐会的好选择,每次也都给他留了最佳座位的票。班伏里奥却不听他的,他本来就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在遇见帕里斯之前甚至还觉得拉小提琴的都是歪脖子。所以他才不在乎什么声学原理,只是想近距离地看帕里斯在舞台上的样子。

大概是他动机不纯,因此一连听了三四年的音乐会也从来没有听懂过,也没有古典乐产生过什么兴趣,现在就更没有。

从最开始他就只是喜欢帕里斯而已,而现在他恨不得见不到帕里斯。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深入了解一下帕里斯的职业。他缠着帕里斯讲过乐理知识,结果听了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哈欠,无奈只好放弃。不过他给帕里斯讲金融原理的时候,对方也是满脸迷茫,他就当他们两个扯平,毕竟术业有专攻,有那个时间来鸡同鸭讲还不如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其实他们还试过合奏。某天班伏里奥心血来潮说要和帕里斯合奏,然而他从小到大学过的唯一一样乐器就是口琴。帕里斯纵容他瞎胡闹,结果真的从家里找出一把口琴。

班伏里奥看着那把口琴狂笑,问说要是他想吹卡祖笛的话,帕里斯是不是也能翻出一把来。

“你会卡祖笛?”帕里斯惊讶地挑眉。

“不会。”他诚实地摇摇头。他只是听茂丘西奥吹过一次,对那个声音印象深刻。

班伏里奥拿起口琴要和帕里斯合奏,歪着头在自己贫瘠的曲库里搜索了半天,发现唯一会吹的曲子就是小星星,还是儿歌版本的。他脸上一热心想要不算了,结果帕里斯已经非常自然地拉起了小星星,他就赶紧吹着口琴跟上。

也许是曲子太简单,帕里斯都没有低头看琴,只是笑意盈盈地盯着班伏里奥。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班伏里奥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一首曲子还没吹完他就受不了,扔下口琴一头扎进帕里斯怀里。帕里斯一点也不意外,放下小提琴接住了主动投怀送抱的小男友。

“果然不能和你合奏。”帕里斯说。

班伏里奥在他怀里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帕里斯笑着揉揉他的头发,给他讲这首变奏曲背后的故事,比如这是莫扎特根据当时法国流行的爱情歌谣创作的曲子。这可比枯燥难懂的乐理知识要有趣,班伏里奥听得兴致盎然,帕里斯甚至还给他唱了一遍原版的歌谣。

可惜他听不懂法语。

“没关系,你不需要懂。”

班伏里奥又哼了一声,觉得帕里斯是在嫌弃他的音乐素养。不过既然这是一首爱情歌谣,他就当帕里斯是给他唱的。

“可我还是觉得你拉小提琴的样子最好看。”他在帕里斯怀里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又说。

“我知道。”帕里斯笑着把他从怀里拉起来,将他压在沙发上亲吻。

 

 

接下来几天过得有惊无险,班伏里奥忙着婚礼的筹备,帕里斯则一直泡在排练厅,几乎碰不到面。帕里斯的母亲来找过几次班伏里奥,幸好都有茂丘西奥救场。只要茂丘西奥愿意,他讨长辈喜欢的本事和他惹人生气的本事一样强,冷淡如艾斯卡勒斯夫人对这个玩世不恭的外甥甚至比对自己儿子都要和颜悦色。

只不过在帕里斯母亲面前他和帕里斯还是要装作情侣的样子,装久了连班伏里奥都开始有一种他们还没有分手的错觉。每次他抬头看到帕里斯对他微笑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他又回到四年前第一次对帕里斯心动的时候。

和从前一样,帕里斯还会记得在吃饭的时候坐到他的左手边。班伏里奥是左撇子,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免不了和左手边的人磕磕碰碰,之前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坐到最左边的位置,只有帕里斯会主动坐在他的左侧。

帕里斯也记得他爱吃的不爱吃的,餐盘里出现青椒的时候,帕里斯会随手替他挑走。对方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班伏里奥握着刀叉的手在盘里停顿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音,往事又不受控制地浮现眼。他身边的帕里斯不明所以,低声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帕里斯的母亲在对面沉默地看着他,他摇摇头,凑过去在帕里斯脸颊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他早该想到他和帕里斯假装情侣的事情既然要骗过帕里斯的母亲,同时也骗过了剩下所有人。那天傍晚他听到门铃声打开门,看到门前站着蒙太古夫人。

“帕里斯在吗?”

班伏里奥摇头。帕里斯还在排练,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蒙太古夫人见状点点头,越过他径直走进房间。

对方特意挑帕里斯不在的时候单独来找他,要谈的话题不言而喻。

“再给我几周时间,我会处理好和帕里斯的事。”班伏里奥跟在她身后主动开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走在前头的蒙太古夫人摇摇头,她走到沙发前坐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班伏里奥顺从地坐到她身边。

“蒙太古家欠了你太多。”他刚一坐下就被拉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那一瞬间班伏里奥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一年。他懵懂地站在父母的墓碑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不该哭泣。他的姑姑蹲在他面前将他搂进怀里,那时候她也说了类似的话——“蒙太古家对不起你”。

可是哪儿有什么对不起或者亏欠不亏欠,班伏里奥生来就是蒙太古家的人。

“你这一年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还有过去几天和帕里斯在一起的时候……”蒙太古夫人在他耳边说,“我没有打算再反对你和帕里斯在一起。”

“我的孩子,我是来祝福你们的。”

“姑姑……”班伏里奥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面对亲人最诚挚的关心和祝福,他不感动是不可能,可是除了感动还有深深的愧疚。他无意欺骗对方,事实上他原本是想要解释清楚的。可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根本无法将这一切说出口,他只好用力将对方搂得更紧了一些,脸埋进她的肩膀处。他的姑姑跟着叹气,安慰地抚摸他的头顶。

他知道他的姑姑爱他就像爱罗密欧,可是他和帕里斯之间的事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那天晚上帕里斯回来的时候,班伏里奥还坐在沙发上发呆。帕里斯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但班伏里奥什么都不愿意说,他就只好陪着他坐在沙发上,伸手搂住他。

班伏里奥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帕里斯的手赶紧放开了一些,仿佛那只是一个安慰性质的朋友间的拥抱,就像他和罗密欧或者茂丘西奥之间会有的那些拥抱一样。这样的距离让他感到放松,他因此就安静下来,任由帕里斯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

帕里斯的怀抱一如既往,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一旦被这样的怀抱拥住,他又忍不住贪恋更多,本能地往对方怀里缩。刚才和蒙太古夫人的那番对话扰乱他的心绪,心理防线前所未有的脆弱,如果帕里斯这时候愿意亲吻他,他不一定会拒绝。

然而帕里斯没有,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颈,直到班伏里奥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帕里斯起床的时候,班伏里奥还迷迷糊糊得宝着他的腰不放。帕里斯揉揉他的脑袋说排练快要迟到了,班伏里奥才不情愿地松开手,再次进入梦乡。

而当班伏里奥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帕里斯已经不见了踪影。吧台上还留着一人份的早餐,他一个人躺在过于宽敞的床上,感觉怅然若失。

刚好今天罗密欧朱丽叶和两家父母一早就出门去看婚礼的教堂,提尔伯特和茂丘西奥也不知道跑去哪里。此前的婚礼筹备工作又已经做完,他一个人在房间无事可做无人可找,只好出门乱晃。

他这一晃悠恰好走到乐团临时在酒店租借的排练厅附近,没有关严的窗户里飘出隐约的钢琴声。班伏里奥随着音乐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走,路过其中一扇窗,看到帕里斯坐在钢琴面前。

排练似乎已经结束了,排练厅里只剩下帕里斯一个人。那人低头专注弹琴,没有看见窗外的班伏里奥。午后的阳光在他的指尖跳动,那双手不论是在小提琴的弓弦还是在钢琴的黑白键上都显得那么优雅纤长。

班伏里奥安静地站在窗外看着,他见惯了帕里斯拉小提琴的模样,而弹钢琴却几乎没有。

 

上一次还是大二期末的时候,他赖在帕里斯家为一门很重要的考试熬夜复习,帕里斯耐心地陪他熬到十二点就开始催他睡觉。他不听帕里斯的话自顾自地复习,还嘲笑对方老年人作息。

帕里斯没和他计较,摇摇头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他以为对方先回房睡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看完下一章也回去睡觉。客厅里突然传来音乐声,即使是耳朵迟钝如他也听出来那是舒伯特的摇篮曲。

他走出书房发现是帕里斯坐在客厅的角落里弹琴。这是他第一次听帕里斯弹钢琴,在此之前他虽然注意过客厅里摆着的那架钢琴,却以为那只是摆在那里装饰用的。

“对不起吵到你了。”听到他的脚步声,帕里斯回过头来对他说,脸上半点歉意也无。

“你存心不让我好好复习。”班伏里奥控诉。

“告诉过你该早点睡觉了。”帕里斯不否认,反而笑着对他张开双手。

真是狡猾的男人。

班伏里奥乖乖走过去被他抱进怀里,帕里斯的怀抱温暖令人安心,他的确觉得有些困了。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

他任帕里斯将他拉回床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缩进帕里斯的怀里。

“小时候学过,后来因为专注小提琴就放弃了。其实……”帕里斯停顿了一下,“其实我小时候,父母不太喜欢我学音乐。”

为什么?班伏里奥没有问出口。他大概能猜到,艾斯卡勒斯家那样的背景,肯定不满足于家里的孩子只做个小提琴手,即使是最出色的小提琴家也远远不够。这世界上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被溺爱到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孩子才是少数。

他轻轻拉过帕里斯的手,指尖感受到对方因为练琴而留下的满手老茧,粗糙而坚硬,无一不在提醒他这个人对音乐的热忱。他似乎没有告诉过帕里斯,他多喜欢对方热爱音乐的模样,同时也替对方感到难过,为什么他的家人不能理解这份热忱。

可帕里斯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也没有理由去安慰他,只好将帕里斯的手指放到唇边亲吻,转移话题说些有的没的。

“我小时候都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爸妈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后来就是姑姑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班伏里奥想了想,“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长大,到了大学的时候泡遍世界各地的美女。”

“很遗憾,这个愿望你现在可实现不了。”帕里斯语带笑意,班伏里奥却觉得这话听上去酸溜溜的。

“睡到你也不错了。“班伏里奥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讨好似的用额头蹭他的下巴,”我重质不重量。”

“那我是不是应该努努力,让你睡得质量再高一点。”帕里斯闷笑,手伸进他的睡衣里,却被班伏里奥一扭身躲开。

“今天不行,我明天还要早起复习呢。”

“逗你的。”帕里斯低下头亲吻他的鼻尖,“睡吧,晚安。”

 

那一个吻轻柔如夏日的微风拂过绿叶。班伏里奥站在绿荫底下看着帕里斯的侧脸出神,等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弹起了那首摇篮曲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回忆伴着熟悉的音乐将他淹没,他慌乱地退后半步,不小心踢到了草丛里的自动浇水喷头的开关。哗啦一声,喷射而出的水花浇了他一身。钢琴声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到帕里斯从琴凳前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他。

在帕里斯眼里他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狼狈,浑身上下都湿透,T恤紧紧贴在身上,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但帕里斯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这句话又将班伏里奥的思绪带回他第二次闯进后台的那天,帕里斯说着和那时同样的话,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很久很久,从那时起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班伏里奥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帕里斯推开窗户对他伸出手,他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借力从窗户爬进屋里。

帕里斯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浴巾将他裹起来,班伏里奥顺从地抓紧了毛巾的边缘,坐在琴凳上看帕里斯收拾东西。

“排练得怎么样?”他问。

“还好,新来的钢琴磨合还有点问题,可能还需要多排练几遍。”帕里斯回答,他低头把几张乐谱摞起来放到钢琴上,班伏里奥这时注意到帕里斯将他的戒指也放在那里。

“罗萨琳呢?”他还记得原本的那位钢琴首席美女的名字,也记得她将会是朱丽叶的伴娘。

“罗萨琳几个月前回了维也纳,要婚礼前一天才会过来。”帕里斯回答,对他的询问感到意外,“你很关心她?”

“没有。”班伏里奥摇摇头。他没告诉过帕里斯自己曾经和罗萨琳有过一面之缘,在他和帕里斯分手之前。

”回去吧,你需要洗个澡换衣服。“帕里斯没有追问,“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还是不要感冒了。”

“嗯。”班伏里奥乖乖点头,看着帕里斯拿起放在钢琴上的戒指,戴回左手的无名指。

 

走在回去的路上班伏里奥突然又想起罗萨琳。

他第一次见到罗萨琳是在帕里斯的家。那天晚上帕里斯在家里看之前某场音乐会的录像,班伏里奥本来对看视频没什么兴趣,但随即发现帕里斯也在里面,就扔下手里的事跑到帕里斯身边坐下。毕竟身边坐着一个帕里斯,屏幕里还有一个帕里斯的机会可不多见。

他专注地欣赏了一会儿帕里斯拉小提琴时的模样,才注意到他身边的钢琴手是个他没见过的美人,和帕里斯不同风格,这位美人一头红发一袭黑裙,像朵带刺的玫瑰。

班伏里奥不禁小声赞叹了一下这位玫瑰美人长得真好看。

“比我好看?”身边的帕里斯耳尖地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

“不不不,你最好看。”班伏里奥赶紧安抚他乱吃飞醋的男朋友。不过他这话真心实意,在他眼里永远是帕里斯最好看。

帕里斯这才眯着眼睛笑了。

班伏里奥将头靠在帕里斯肩上,又转头回去看电视屏幕。屏幕上的帕里斯倒没有在笑,专心看着手里的小提琴。班伏里奥早就注意过帕里斯在舞台上其实很少笑。他不笑的时候就显得眉眼锋利一些,是个冷淡的王子。

“因为那样会很麻烦的。”帕里斯跟他解释。他现在就对着班伏里奥笑,边笑边凑过来和他额头相抵,额前的碎发蹭在他的脸上,很痒。

“嗯,的确会很麻烦。”班伏里奥看着那个笑迷迷糊糊地想。每次近距离看到帕里斯笑起来的样子他都无法正常思考,他抱住帕里斯的脖子主动咬上对方的嘴唇,觉得这样招蜂引蝶的笑还是少给别人看到为好。

 

他就是在那时从帕里斯口中知道了罗萨琳的名字。维罗纳交响乐团曾经的钢琴首席,不过在他和帕里斯相遇之前,她就已经被维也纳的乐团挖走了。

大概是一年多后这位罗萨琳又从维也纳回来,照旧做她的钢琴首席。原本乐团的人员变动也不关班伏里奥什么事,谁知道人家主动私下来找他。

那场见面并不愉快。和他在见面之前暗自揣测的三流言情剧本不一样,玫瑰美人对帕里斯并没有私情,她甚至是个独身主义者,却依然劝他和帕里斯分开。对此班伏里奥感到奇怪,但并没有生气,他对美人总是很宽容的。

只不过是说他和帕里斯不合适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要不是罗萨琳,他大概永远不知道帕里斯之前和朱丽叶有过婚约。帕里斯和朱丽叶从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他不知道罗密欧是否清楚,但茂丘西奥八成是知道的,却也帮帕里斯瞒着他。

艾斯卡勒斯家比你想的复杂,他又想起刚知道他和帕里斯在一起的时候茂丘西奥曾经这么说过,不过他从没有在意。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和帕里斯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这一点。

 

可是当分手那一天真的来到,他为什么还是那么痛。

那天和以往和帕里斯在一起的每一天没什么区别。帕里斯第二天要去国外巡演,约好了晚上和班伏里奥一起吃饭。但下课后他收到帕里斯的短信,说乐团有个临时会议可能会结束得很晚,让班伏里奥不用等他。

班伏里奥看着那条短信撅嘴,但还是拎着书包往帕里斯家的方向走。停在帕里斯家门口的时候接到蒙太古夫人的电话。

那通电话里只说了两件事,一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订婚,二是蒙太古夫人问班伏里奥什么时候去公司实习。

这两件事他都有所预料。罗密欧从三个月前就开始求着他和茂丘西奥出谋划策,如何给他心爱的女朋友一个完美的求婚,连戒指都是他们三个在珠宝店鸡飞狗跳吵了半天才选好的。至于第二件,既然罗密欧决定等大学一毕业就跟着朱丽叶和她的大提琴做一对周游世界的神仙眷侣,那么蒙太古家的责任当然落到了家里另一个孩子身上。

班伏里奥听着姑姑在电话那头叹气,柔声安慰她没关系。

“你和帕里斯……”蒙太古夫人欲言又止。

他的心沉了下去。

“我会处理好的。”他承诺。

他打开帕里斯家的门,缩进客厅的沙发上。帕里斯一直没有回来,他没有开灯,屋里显得过于空荡,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种种往事如同透明的幽魂在屋里晃荡。他决定站起来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的过程和意料中一样快,过去几年来他刻意没有在帕里斯家留下多少私人物品,不过是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他拎着那个袋子去找茂丘西奥,那袋子很轻,却重得装下了过去三年。

那天晚上他抱着茂丘西奥坐了一晚上,一向闹腾的小疯子难得安静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你真的决定和他分手?”

班伏里奥闭着眼睛点头,“我们总要分手的,不如早一点。”

现在这个时机正好,他有蒙太古家的责任,帕里斯也有他的事业和艾斯卡勒斯的家。他不可能为了帕里斯抛弃蒙太古,也不能要求帕里斯为了他放弃小提琴。

明明一切都如他所料,那为什么还会那么痛,又痛又冷。茂丘西奥的怀抱很温暖,他却依然冷得发抖,痛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杀死了一遍,只剩下一颗心在胸腔里苟延残喘。

他之前一直反复提醒自己要在陷得太深之前及时抽身,可是事到如今才发现,他已经陷得很深了。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每滴血液,都深陷在对那个人的爱意里。

有谁能不爱帕里斯呢。

 

班伏里奥一回到房间就被帕里斯推进浴室洗澡,这个人生怕他感冒,还在外面给他计时,不用热水冲满三十分钟不肯出来。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十分钟,班伏里奥刚换好衣服走出浴室又被帕里斯按着坐到沙发上,后者拿了毛巾给他擦干头发。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他又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拥抱,帕里斯总是这么温柔,温柔到他害怕自己会坚持不住,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对不起。”帕里斯替他擦头发的手停了,“我只是习惯。”

气氛又陡然微妙起来,帕里斯松开手将毛巾递给班伏里奥,他伸手接过。

他们之间为什么总是要说对不起,好像谁对谁有所亏欠。班伏里奥想,低头看帕里斯垂下的双手。该道歉的明明是他,他不该如此生硬地拒绝对方的好意,可是他也害怕习惯和帕里斯的相处,他害怕发现自己还爱着帕里斯。

上一次离开他的时候已经很痛了,他不想再多痛一次。

 

午饭过后帕里斯又回去排练。下午时,失踪半天的茂丘西奥莱来敲他的房门。班伏里奥打开门不见敲门的人,只看见被吊在门口的一张纸。

“当当当当!”小疯子见班伏里奥呆在那里,突然怪笑着从门后跳出来吓了他一跳,“爱的信鸽来送爱情见证啦!”

“你小声点。”班伏里奥这才反应过来那张纸是他和帕里斯的结婚证,赶紧捂住茂丘西奥的嘴把他拉进房间里。他和帕里斯结婚的事除了他们几个还没人知道,他可不想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茂丘西奥甩着头发挣开班伏里奥的双手,将那张结婚证塞进班伏里奥的手里,又轻车熟路在他们房间里晃来晃去。

“诶我说班伏里奥我的兄弟,”茂丘西奥东张西望,希望找出什么不该有的痕迹,“你和帕里斯孤男寡男一起住了那么久,就没旧情复燃干柴烈火一把?”

“滚,”班伏里奥被戳了痛处,忍不住跳脚,“我又不像你那么没节操。”

“啧啧,这话说的。”茂丘西奥不屑,“也不知道当年带着吻痕来上课的人是谁。”

班伏里奥因为陈年的荒唐事红了脸,他转过头想找些什么东西转移茂丘西奥的注意力,却只看到手中的烫手山芋,写着他和帕里斯名字的结婚证书。醉酒的那晚他们拿到的只是一张结婚纪念证书,正式的结婚证直到现在才从拉斯维加斯市政厅发出,送到他们手上,也就是茂丘西奥刚塞进他手里的那张。

他看着手里的那张纸还是不敢置信,即使现在他能勉强接受他和帕里斯还像没分手,也不能接受他们真的结婚了。

即使和帕里斯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和帕里斯结婚。事实上他一直觉得和帕里斯在一起的三年就像偷来的一样,他们两个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只是短暂地交错,总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

然而,他们的确结婚了。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想起这个问题班伏里奥又忍不住头疼,好像那股宿醉未醒的头疼劲又回来了。

那一晚可以说是他们六个人人生中最荒唐的一夜,而更荒唐的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记得。”茂丘西奥也跟着皱眉头,当然皱眉的原因和班伏里奥不同。茂丘西奥从小身经百战,从没喝酒喝到断片过,没想到一断片就忘掉了人生中最牛逼的一件事——他可是和提尔伯特结婚了呀。

“我就记得我们喝了好多酒,毕竟是罗密欧的单身派对。”茂丘西奥努力从脑子里抠出一点断续的回忆,又将它们乱七八糟地拼凑起来,“罗密欧突然抱着朱丽叶说要结婚,然后掏出了车钥匙。我们都喝了酒不能开车——所以帕里斯拿了车钥匙——我把提尔伯特塞进车里——”

“咣当——”班伏里奥不小心将吧台上的一个玻璃杯扫到了地上,玻璃摔碎的声响打断了茂丘西奥的回忆。玻璃渣碎了一地,半杯清水在地板上肆意流淌。他却没空在意,只是看着手里的那张结婚证,和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你刚才说,”班伏里奥从没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此陌生,“是帕里斯开的车?”

 

班伏里奥不记得自己后来又和茂丘西奥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帕里斯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已经错过了晚餐,还错过了来自帕里斯和罗密欧的好几通电话。但他还是没用动,只是躲在沙发的角落缩成团。隔壁楼顶的霓虹灯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将他映成一个五颜六色的影子。

“怎么了?”帕里斯在他身边坐下,和昨天一样伸手拥抱他。

班伏里奥转身躲开了对方的手,背对着他。

“帕里斯。”他叫帕里斯的名字,冷到声音都在抖,“婚礼结束后我就要回维罗纳了,没时间再和你在这里呆五周。”

“哦……”帕里斯迟疑了一下,没有再伸手搂他,那只手停在半空中,“那离婚怎么办。”

“我查过了。在这里结的婚只要不回意大利注册就是无效的,只有在美国是被承认的。”班伏里奥狠心回答,“大不了我这辈子都不再来美国。”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他不可能再和帕里斯单独相处五周。

“……你就这么想要和我离婚,连五周都等不了。”帕里斯用的是陈述句。

“难道你不想和我离婚吗?”班伏里奥问。

对方沉默了。

“茂丘西奥说那天晚上是你开的车,你没有喝酒。”班伏里奥终于忍不住说,这才是他想要快刀斩乱麻的真正原因,“你和我结婚的时候是清醒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又要骗他说不记得。

“……因为我还爱着你。”帕里斯的声音听上去空洞万分,却又重得要滴下血来,好像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又好像所有爱恨情感都融在这短短七个字里。

但是班伏里奥不懂,不懂为什么帕里斯会还爱着他,为什么爱着他却不告诉他是认真想和他结婚的,为什么还要在他母亲面前演一出戏,为什么之前在他母亲面前提起他,又从不告诉她他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可能从来都没懂过帕里斯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想要告诉你的。”帕里斯徒劳地解释,“但是你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以为你是故意假装不记得,你后悔了。那我想应该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毕竟你那晚的确喝醉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那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些温柔的微笑,拥抱,安慰,亲吻,还有口口声声说的爱他。不要说那只是在他母亲面前的一出戏,帕里斯的演技从来没有那么好。

哦,话一出口班伏里奥就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将自己团得更紧了一些。帕里斯是在挽回,他说要给班伏里奥一个后悔的机会,又希望能凭努力挽回他。

过多的真相将班伏里奥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他的太阳穴疼到快要炸开,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耳朵尖又开始疼,几天前落在那里的那声对不起仿佛一个魔咒,疼痛的折磨侵入骨髓,让他又想要流泪。帕里斯,帕里斯,他在心里绝望又迷惑地默念这个名字,这个给过他太多甜蜜与痛苦的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为什么这么矛盾,帕里斯到底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多少,又想了多少,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

如果帕里斯在那天早上告诉他前一晚发生的一切,那么很多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帕里斯,我有时候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他有气无力地说。

“班伏里奥,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真的爱你。”帕里斯的声音比他还要疲倦百倍。

他们像两个苍老的垂死的人一样躲在沙发的两角,各自都是疲倦万分,甚至没有力气再争吵。

班伏里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班伏里奥,”帕里斯在他身后叫他,“你不能每次一遇到问题就要逃跑。”

为什么不能?他就是要打开门落荒而逃,将帕里斯和他痛苦绝望的感情留在那扇门后面,就和曾经分手那天一样,好像从此不听他的声音,不见他的面,不谈起这个名字,就可以彻底忘记帕里斯这个人,也就可以不会再痛了。

 

而就和分手那天一样,茂丘西奥沉默地对他张开怀抱。

扑进茂丘西奥怀里的时候,班伏里奥才意识到茂丘西奥的拥抱和帕里斯那么不同,茂丘西奥的拥抱至少不会让他感到痛苦。

“你真的决定要和他离婚?”茂丘西奥从不问他选择的原因,只是问他是否做好了决定。

然而班伏里奥摇摇头,他不知道。

“是不是如果我不爱帕里斯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他低声问茂丘西奥。

不论是他和帕里斯之间,还是帕里斯和他家人之间的事情,都会简单很多。

 

 

班伏里奥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满脑子都是同一个人。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去找那人。今天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婚礼,身为伴郎他必须确保一切进行顺利,这个“一切”中当然包括了要在婚礼上演出的乐团和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他恍惚地走到帕里斯的房间门口,却发现门是虚掩的。

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是帕里斯的母亲。

“你还是不肯放弃小提琴?”

因为这句话班伏里奥没有走进去打扰里面那对母子,反而躲到门后安静地听。

“这句话您已经问了二十年了,我的答案从来是一样的,除非您打断我的手指。”帕里斯回答,语气波澜不惊。

门外的班伏里奥听到这话心里一惊,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茂丘西奥跟他说过他从小到大在家族聚会的时候最喜欢看的一出戏。说他有一个远方堂哥是搞音乐的,从他记事起就小有名气,国内的比赛都拿了不少奖。但每次吃饭的时候家里长辈们苦口婆心地劝他放弃音乐,回艾斯卡勒斯家继承家业。他那个堂哥每次都面带微笑耐心地听完,最后雷打不动地回答,“与其浪费口舌,你们不如试试直接打断我的手指。”

而他之前从来没有将那个说“不如打断我的手指”的人和帕里斯联系起来。

“那你的小男朋友呢?不在房里,吵架了?“艾斯卡勒斯夫人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显然二十多年来的对峙已经让她逐渐开始学会接受现实,她转而提起另一个更她目前在意的话题,”我知道班伏里奥是个好孩子,但是艾斯卡勒斯家能为你找到更好的。“

“那您不如挖去我的心。”帕里斯回答得甚至比之前更强硬,“不会有比他更好的,我只爱他一个。”

班伏里奥在门后抱住自己,他又想缩成一团,他听帕里斯说过很多次爱,以前热恋的时候天天说也说不腻,这几天在外人面前真心假意也说了不少,而昨天晚上也是,那一声声疲惫而无力,却还是要挣扎着说出口的,我爱你。

可是他从没有听过帕里斯用如此坚定地语气说,我只爱他一个。

帕里斯总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勇敢。

“可你们现在在吵架,他甚至没有呆在你房里。”他母亲说,“认清现实吧帕里斯,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总是会分手。”

“普通情侣都是会吵架的,除了吵架还可能冷战,分手,结婚了也能会离婚。我和他也不例外。可是——”帕里斯的话顿了一下,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暴露出来。艾家夫人挑起眉头等着他下文,帕里斯却摇摇头,突然没有说话。

大概是又想起了昨晚的事。

笨蛋帕里斯,班伏里奥抬头看着走廊的天花板,明亮的灯光晃得他眼睛疼,彻夜未眠再加上现在的强光刺激,眼眶酸胀欲裂。他深呼吸了一下,选择在这一刻走进那扇门。

“可是我们总是会和好的。”班伏里奥说,走过去握住帕里斯的手,“因为我爱他。”

“您看,我不是一大早就回来找他了吗?”

帕里斯闻言转过头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明亮灼人,充满了欣喜和意外,似乎是不敢相信班伏里奥真的出现在这里,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眼神让班伏里奥感到心又抽疼起来,他更加用力握了握帕里斯的手。

帕里斯的母亲看着突然出现的班伏里奥,那张美丽的脸沉了下来。于是班伏里奥忍不住又将帕里斯的手握得紧了一点,他甚至还将那只手拉到自己唇边,吻了吻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总是会回来找他的。我能希望他幸福快乐,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不会逼他放弃他最爱的小提琴。”

帕里斯的手在他手心里抽动了一下。

房间里是长久的静默,三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有班伏里奥那句话的尾音在空气里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帕里斯母亲才打破这沉默的对峙,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一踩高跟鞋推门离开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空气比之前还要安静。帕里斯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班伏里奥,却没有开口,像是害怕一开口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了,又像是在思索刚才那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而这个问题,如果帕里斯现在真的开口问他,班伏里奥也不确定自己会如何回答,因为也许他的演技也从来没有那么好。

幸好帕里斯没有问,他只是低头,试探地抱住他。帕里斯的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班伏里奥情不自禁地僵硬了一秒,

“对不起,”帕里斯跟他道歉。之前面对他母亲时那副强硬坚定的模样无影无踪,现在的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会和你离婚的,我不会再强迫或者欺骗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可是现在,再让我抱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

“谢谢你刚才对我母亲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但是就再骗我一个拥抱的时间,假装你还爱着我。”

帕里斯的拥抱和他的吻一样,温柔又竭尽全力,又让人感到悲伤欲泣。

班伏里奥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嘟嘟嘟,背后有人敲着那扇虚掩的门,是穿着伴娘礼服的罗萨琳。

“婚礼要开始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

“帕里斯,帕里斯。”班伏里奥踮起脚,拍拍他的后背,就着拥抱的姿势亲吻对方的耳垂,“我们等婚礼结束后再说好不好。”

 

帕里斯去排列厅做最后的彩排,班伏里奥和罗萨琳去为新人做最后的准备工作。鉴于上次不欢而散的会面,两人这次尴尬地一路无话。直到分头各自去找新郎新娘之前罗萨琳才突然叫住他,问他现在是否和帕里斯在一起。

班伏里奥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放心,我又不是要拆散你们的。今天可是婚礼的好日子,我也不想再棒打鸳鸯。”罗萨琳耸耸肩,“事实上我感到很抱歉,上一次对你说的那些话。我那时只是怕他为了你放弃小提琴。”

班伏里奥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不擅长接受别人的道歉,可是从蒙太古夫人到罗萨琳,为什么大家都爱和他道歉。

其实又不是她们的错,就算没有她们的那些话,他那时还是会选择和帕里斯分开。

帕里斯说的没错,他就是胆小鬼,一遇到问题就想要逃跑,遇到和帕里斯相关的问题就更是这样。他总是害怕太爱他,也不敢相信爱能解决所有问题。

“至少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用再吸二手烟了,你不知道他跟你分手之后抽烟抽得多凶。”

为什么是抽烟?班伏里奥迷惑,他自己不喜欢烟味,之前也从没见过帕里斯抽烟,但这几天他的确有时闻到过帕里斯身上的烟味。

“他又不敢喝酒,因为白天还要上台演出,就只好抽烟。一根一根抽,还每次都是躲在角落,因为怕打扰到别人。”罗萨琳解释,“每次我看到他抽烟的时候都怀疑他大概就会这么被烟熏死。有一次我受不了去抢他的烟,结果被他抱着问说怎么办我还是爱他,小提琴和他我都要。当然这只是他抽烟的时候,第二天上台还是那个漂亮的小提琴王子。”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再悲伤绝望的情绪都不能超过一支烟的时间。

“别再说了。”班伏里奥背对着她摇头,“今天可是婚礼的好日子,别提起这些伤心事。”

别再说起他不知道的伤心事了,他都已经做好决定了。

 

 

婚礼一切完美。

除了罗密欧在朱丽叶说我愿意的时候没出息地掉了眼泪之外,班伏里奥之前预想的各种意外都没有发生。

宣誓,交换戒指,新郎亲吻新娘,之后就是留给年轻人狂欢的舞会。

朱丽叶踢掉了高跟鞋和罗密欧在教堂前的草坪上跳起第一支舞,阳光照在他们带笑的眼睛里跳动,花瓣和彩片洒在他们头顶,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香槟酒的气息。

在他们身后,一整支维罗纳乐团为他们演奏婚礼进行曲。首席小提琴演奏时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不少女孩私下打听他的名字,又在看到他胸前挂着的那枚戒指时犹豫了。

班伏里奥难得没有去跳舞,而是躲在角落里休息。但他还没来得及多喘几口气,就看见朱丽叶向他走过来。

他不由呻吟了一声。今天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婚礼,不是他的情感咨询大会,为什么和帕里斯有关的女孩都要来找他谈话,还包括今天的女主角本人。

“是这样吗?”朱丽叶坐在他身边,噗嗤笑出了声,“我只是跳舞累了,想坐在这里休息一下。”

她今天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幸福快乐。班伏里奥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爱着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

“不过说起帕里斯,还真是有些事情要说。”朱丽叶歪歪头,“关于之前我和他的婚约,他之前一直都不让我们告诉你。”

其实班伏里奥早就知道了,罗萨琳之前告诉过他。无非是艾斯卡勒斯家有段时间不仅逼帕里斯放弃音乐回家继承家业,还找好了联姻对象逼帕里斯结婚,帕里斯烦不胜烦就拜托朱丽叶当挡箭牌。当然这短暂的婚约在朱丽叶遇见罗密欧的那一天就结束了。

“其实那天还是他主动和我提出解除婚约的,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罗密欧的事。”朱丽叶说,“那时我想我是因为遇见了罗密欧,那他是因为什么?”

帕里斯是因为遇见了班伏里奥。

“知道帕里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帕里斯也好,你也好,你们要承担的东西都太多了——其实我一直不懂——”

是的,从小被父母溺爱的孩子当然不懂,为什么有人需要为了理想和爱情和家人争得头破血流,为什么还有人需要为家族奉献一切。

卡普莱家的大提琴少女和蒙太古家的文学青年也许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自由的权利来自于全家人的爱。他们选择放弃的责任总有人自愿为他们承担,在卡普莱家也许是提尔伯特,在蒙太古家就是班伏里奥。

而当家族的利益和控制欲远远超过家人间的爱,这就是发生在帕里斯身上的故事,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得不为一把小提琴毅然抗争二十年,甚至可能搭上自己未来的婚姻。

在这方面班伏里奥可能是懂一点帕里斯的。毕竟当罗密欧在朱丽叶阳台下念诗的时候,班伏里奥不得不抱着帕里斯大喊为什么他要学这门该死的课,背不完这一章经济学原理他是不是就完蛋了。

“我承认我和罗密欧非常幸运,能被很多人爱着。可我们也不是被宠坏的任性小孩。”朱丽叶摇摇头,侧过身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和罗密欧也希望你们能获得幸福。”

班伏里奥安静地接受了那个拥抱,他看着怀里这个甜美的公主,小小的身体里有一颗最善良又勇敢的心。

“走啦,我还要去找我表哥。”朱丽叶搂搂他的腰,“茂丘西奥说我再不去他就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了。”

“新婚快乐,永浴爱河。”他最后拍拍朱丽叶的肩膀,发自内心地祝福。

朱丽叶笑着点点头,他们都相信她和罗密欧会做到的。

“对了,”朱丽叶走了两步,又像刚想起什么似的,牵着裙子回头问他,“你等下要接我的捧花吗?”

“我都已经结婚了。”班伏里奥笑。

 

结果他还是接到了朱丽叶的捧花。

那只是一个意外。他明明站在人群的最边缘,看着最前头那几个女孩争抢捧花,没有料到那捧花经过她们几个的手会朝自己的方向飞过来,也没有料到他身后的Mercutio正好推了他一把。阴差阳错,那捧花落进他的怀里。

他在起哄声中不知所措地红了脸,下意识看向乐队的方向找帕里斯。但乐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小提琴首席不知所踪。

 

班伏里奥抱着捧花,在教堂后侧的树荫底下找到了抽烟的帕里斯。

帕里斯见他走过来,立刻把烟掐掉。但他身边的烟味还是很重,班伏里奥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他一直讨厌烟味,刚听了罗萨琳那番话之后就更讨厌。

“你来了。”他还是这句话。

班伏里奥点点头,站到他面前。

“如果不去注册的话,在拉斯维加斯结的婚在意大利是不被承认的。”班伏里奥说。

帕里斯黯淡着目光,沉默地点点头。

“所以我们回去不要忘了注册。”他把那束捧花塞进帕里斯手里。

帕里斯愣在那里的样子很可爱,班伏里奥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第一次见到帕里斯整个人懵住的样子,看得他整颗心都柔软下来。他觉得自己可以把这幅样子记好多好多年,等他们头发都花白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笑话对方。

“我们还要再补一次求婚。”

“……好。”帕里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嘴唇,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还要补一个婚礼,简单点就行。”班伏里奥掰着指头数。

“好。”

“单身派对就不要了,不然下次醒来我们可能都离婚了。”

“那就再结一次。”

“不行,”班伏里奥摇头,“结了就不许离。”

“好。”帕里斯更加郑重地点点头。

班伏里奥立刻反悔了,“我是开玩笑的,我们还是有可能离婚的。万一撑不下去我还是随时会跑的。”

“不行。”对方带着捧花一起抓住他的手,左手的那枚戒指压在他的手背上,“你已经说了,结了就不许离。”

“你不讲道理。”班伏里奥控诉。

“看看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个。”帕里斯失笑。

“可是你喜欢。”某个人越发无理取闹。

“是啊,可是我喜欢。”帕里斯突然叹了口气,于是班伏里奥也跟着认真起来。对方地看着他,眼睛在阳光下细看有一点金色,班伏里奥觉得自己要融化在那流淌的金色里。

“我爱你。”帕里斯顿了顿,低头抱住他,又是那种用尽全力又试图温柔的拥抱。

“我知道,”班伏里奥仰起头,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个拥抱,“我也爱你。”

 

他知道,他们还将面对很多问题,家庭,时间,性格,他们可能还是会拌嘴,吵架,冷战。前路总不会一帆风顺。

可是在这一刻,他有勇气说,只要他们相爱就好。

 

END

 

 

 

番外:关于那晚发生的一切

 

快到午夜十二点,夏夜的拉斯维加斯并不热,依旧灯火通明。班伏里奥坐在副驾驶座上,车门开了一条缝,车里没有开空调,弥漫的淡淡烟味让他皱起眉头,带着热气的风和不远处的人声透过大开的车窗一起吹进来。人声杂乱,说话声,尖叫声,笑声,祝福声,似乎都带着酒精和幸福的味道。他不明白为什么拉斯维加斯的结婚登记处会二十四小时营业,他们抢了应该属于便利店或者麦当劳的特殊服务,就好像婚姻在拉斯维加斯是和便利商品或者廉价快餐一样唾手可得的东西。

帕里斯坐在他身边,闭着眼睛靠在驾驶座上,安静得仿佛他才是醉酒头疼的那一样。班伏里奥不敢看他,光是一想到帕里斯此时坐在他身边就足够让他难以承受。他转头看着车外,可是车外的灯光太刺眼,欢呼声太雀跃,反衬此时此刻的车内过于死寂。

“我曾经也想过一毕业就结婚。”帕里斯突然开口。他没有睁开眼睛,说话时更像是在梦呓。

班伏里奥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对方毕业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他不想知道十年前的帕里斯爱着哪个男孩或者女孩,又是如何想和那个人结婚。

“我是说等你毕业。”帕里斯又说。

 

帕里斯曾经想等班伏里奥毕业就和他结婚。

 

口中一瞬间变得干涩,他没有醉得那么厉害,至少没有醉到听不懂帕里斯的话。然而帕里斯的这番话将他所有的想说没说的话都带走了,心也被带空了。但胃里灼热,酒精和胃酸在那里争相扑腾,也许会烧出一个洞,越过空荡的心房,跳出喉咙口来。

“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帕里斯终于睁开了眼睛,说这话时死死地盯着班伏里奥,如困兽犹斗,赤裸裸暴露出陈年的淋漓鲜血。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觉得头疼得要裂开,同时又想也许他还是有心的,因为心里更疼。

就像耳廓那道化脓的伤口一样。你以为它早就在时间的洗礼下愈合,其实没有,表面血肉完好无恙,但依然是一碰就疼,疼到他想蜷缩成一团,躲开这一切。

“我以为你知道。”班伏里奥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什么叫做你以为我知道,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了解你,班伏里奥。”帕里斯的眼神是热的,声音是冷的。这不是他熟悉的帕里斯,那个人应该温柔和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痛苦而尖锐,好像一碰就会碎。

“你知不知道我那天从乐团回来走到半路收到你的分手短信是什么心情,回到家发现你所有的踪迹都不见了是什么心情,你甚至之前就没在我家留下多少东西。你从此再也不接电话不见面,还托茂丘西奥送回了我留在你那里的东西,包括那枚耳骨钉。”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天。”

“而我,我还傻到那天在路上买了你最喜欢的可颂。”

“对不起。”在那样纯粹被撕扯开的伤痛面前,任何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嘴唇被咬出血来,血腥味和残余的酒精味混合成绝望的苦涩,班伏里奥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和帕里斯自从一年前他单方面分手以来第一次单独对话。帕里斯的每句话都是血淋淋的刀锋,带着帕里斯自己的血,刺在班伏里奥的心尖,一直以来佯装无事的伪装被撕裂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疼。

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我以为差不多了,我们总是要分手的。”

“什么叫差不多了?”帕里斯怒极反笑,冷笑的笑,“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你爱上别人,你嫌弃我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比你年纪大太多什么都可以,但是什么叫做差不多了?什么叫做我们总是要分手的?”

“你以为我只是你大学里的随便的一段露水情缘?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随时抽身离开?”

“对不起。”他知道道歉无济于事,可是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有你的艾斯卡勒斯,我有我蒙太古的家。我总要回蒙太古的,而你……你也不可能放弃你的小提琴。”

太疼了,光是说出这些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甚至不敢再看帕里斯的眼睛,只好将脸埋进手心,好像看不到伤痛就会不存在。他又想起自己收拾东西离开帕里斯家的那一天,想起那天电话里他姑姑对他说的话,想起很多个夜晚帕里斯躲在客厅里和电话那头的家人说的话,想起刚认识帕里斯的时候茂丘西奥对他说的话,想起曾经乐团的钢琴首席对他说的话。所有人都在说他们一定会分开。

这不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

“所以不分手又能怎么样?我们难道真的能一直在一起,一毕业就结婚?你别那么天真。”

“为什么不能?”帕里斯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们能在一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结婚?罗密欧和朱丽叶可以结婚,茂丘西奥和提尔伯特也可以结婚,为什么我和你就不能结婚?班伏里奥,你已经毕业了,要是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结婚,我不要和你分手。”

为什么?为什么三十岁的男人还可以那么天真单纯,好像他爱谁谁就一定也会爱他,只要彼此相爱就能永远在一起不分手,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局永远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帕里斯明明应该是他们之中最不应该天真的那一个。班伏里奥知道他曾经和家里抗争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但为什么这个人到现在却依然能相信爱比一切都美好伟大,相信光靠爱就能克服一切。

帕里斯,帕里斯,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时间过去了几年,这个人依旧如第一见面时那样俊美。然而这个人真矛盾,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几个月也不敢表白,只敢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来我的音乐会吗,而在分手一年后问他会有勇气问为什么我们总会要分手,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现在就结婚。

班伏里奥闭上眼睛。

“结婚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可能我们连三个月都撑不下去,可能三个月后你就会觉得现在的你很可笑。”

其实现在这番对话才是疯狂可笑,他居然在教育一个年长他十岁的男人别那么天真,现实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就跟我耗到三个月后。”

与此同时,这个男人也比他勇敢。

他一定是醉了,疯了,在做梦,而梦里的帕里斯比他更疯。他是从哪里掏出的戒指盒,他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戒指,他为什么会就在这里和他求婚。

而他自己会无法拒绝,为什么会甚至想要现在就亲吻对方?

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爱着帕里斯,他清楚地知道却从不愿意承认,从第一次见面起,到分手一年后的现在,从没有一天间断过地,爱着帕里斯。

酒精在血液里跳舞,心脏在胸膛内狂欢,带给他前所未有的疯狂和勇气,他听见自己点头的声音。

 

班伏里奥可能这辈子都没跑得那么快过,帕里斯拉着他冲进市政厅的结婚登记处,茂丘西奥和提尔伯特刚念完结婚誓词,欢呼声在他们耳边炸开来,突然明亮的灯光闪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看到茂丘西奥扑上去亲吻提尔伯特,后者张开双手拥抱他,脸上罕见地露出酒气醺醺的微笑。罗密欧站在他们身后,搂着朱丽叶对他们招手。

而帕里斯拉着他的手走到工作人员面前,说要结婚。

 

他们在小白教堂里宣誓,朱丽叶作为他们的证婚人。

“我愿意。”

“我愿意。”

帕里斯的手在抖,手里的戒指尺寸太小,无法完全戴上。班伏里奥一狠心伸手握住帕里斯的手,和对方一起用力将那枚纯银的戒指按到手指根处,丝毫不担心也许再也摘不下来。

罗密欧和茂丘西奥在他们身边疯狂鼓掌尖叫,十二点的钟声在教堂里敲响。

帕里斯吻上他的嘴唇。

班伏里奥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一个此生最疯狂美好的梦境。

帕里斯在梦里对他说,“不到死的那一天我不能说我永远爱你,但同样不到死的那一天你也不能说我们一定会分开。”

而他踮起脚搂住帕里斯的后颈,“那我就和你耗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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