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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扎】【主教扎无差】驴耳朵

| 有病的小甜饼

| OOC到飞起



莫扎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盯着眼前的景象呆愣了好几秒。但被他这样目光注视的主教大人完全没有察觉,正低头翻看着他刚交上去的乐谱,只拿半个后脑勺对着他。于是莫扎特断定这是自己宿醉未醒而导致的幻觉。他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两下,可那幻觉还在眼前。

他又回过头想问问其他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奇异的景象,却突然发现房间里除了他和科洛雷多之外没有别人——因为每次召见莫扎特时都少不了惊天动地大吵一架,为了大伙的身心健康,大主教已经习惯在见到莫扎特之后就屏退所有仆人了——而阿玛迪,小阿玛迪还蹲在角落里管自己作曲,根本不理他。

“莫扎特,莫扎特!”

莫扎特正想偷偷叫阿玛迪抬头,突然听到科洛雷多提高了音量喊他,又赶紧回头。这一回头就正好看到科洛雷多从乐谱中抬起头。主教大人那张俊脸完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再配上那——

可怜的年轻人当场脑袋罢工,傻在那里半天说不了话。

“我和你说话呢!“科洛雷多皱眉,”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昨晚又出去鬼混了?”

“啊?啊,没有!”莫扎特傻站在原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听见科洛雷多说了些什么,只是本能地否认。

科洛雷多之前跟他说了什么?哦,估计还是宫廷乐师就像海边的沙子一样多,没有主教的庇护他的才华不过是一纸空谈之类的老调重弹。

想到这里,莫扎特有点不高兴地噘嘴,但居然没心思反驳,依旧呆呆地直视前方。

科洛雷多见向来伶牙俐齿的年轻人这回难得的沉默寡言,眉头越皱越紧,又想要教训人。但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乐谱,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这首曲子修改后就好多了。拿去排练吧,后天晚宴上表演。”

“诶,好——”莫扎特手忙脚乱地接住科洛雷多扔回来的乐谱。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科洛雷多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莫扎特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一句也不和他吵,绝对是哪里有问题。

“不是我怎么回事,是您。”莫扎特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伸手指指科洛雷多的头顶,“您的,耳朵。”

耳朵?耳朵怎么了?

这下轮到科洛雷多愣住了。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最后终于伸手,越过那双正常耳朵所在的位置,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你能看见?”

他问的不是"你看见了什么"。

所以这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觉。莫扎特立刻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点头。

科洛雷多长出了驴耳朵。

长长的,灰褐色的,驴耳朵,从主教大人头顶茂密的金发之下钻出来,神气活现地立在半空中。其中右耳现在正被主教大人捏在手里,因为他的动作小幅度地颤动。耳朵尖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上显得油光水滑,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科洛雷多沉声问。他试图在自己的乐师面前维持大主教的威严,然而他的表情却出卖了他。主教大人早就一路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再加上头顶那双驴耳朵,看上去分明窘迫到了极点。

莫扎特虽然老和科洛雷多吵得脸红脖子粗,却也没见过对方这个样子。他不禁低下头,也红透了脸,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没有的,”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可是您刚边和我说话边翻乐谱的时候,就、就突然出现了,那时候我才看到的。”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两方都很尴尬。

“不许说出去。”主教大人最后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脸上还是阴晴不定的,"你可以走了,别忘了后天晚上的演奏。"

莫扎特赶紧点头答应,他再也受不了这个诡异的氛围,抓起谱子撒腿就跑。

直到跑出了主教府,莫扎特才慢慢缓过神来,意识自己根本没必要感到心虚。虽然他老是在私底下骂科洛雷多是头蠢驴,但又不是他让科洛雷多长出驴耳朵的。

相反的,一向和他作对的科洛雷多如他所愿变成这模样,他应该幸灾乐祸才是。想到这里,莫扎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甚至抱起阿玛迪在大街上转了一个圈,问他看清楚了吗。

红衣的小男孩被他抱在半空中,也一改往日老气横秋的样子,脸蛋在尚未过去的冬日寒风中冻得红彤,眼角却笑出了泪花,于是莫扎特也笑得更欢。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莫扎特在被主教大人召见之后这么兴高采烈地回家。他一路上仔细回味着主教大人那双油光水滑的驴耳朵,和阿玛迪一起捉摸那双耳朵摸上去该是什么手感,却忘了考虑最关键的一点,为什么科洛雷多会突然长出驴耳朵?


为什么呢?

他再次见到科洛雷多已经是两天后。那日的意外之后,主教大人又称病了两天,躲在房间里谁也不见,直到这场早就定好的为公爵夫人接风的晚宴上才出现。

而莫扎特刚才登上指挥台之前特意朝观众的方向瞄了好几眼,主教大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根本不见什么驴耳朵。

奇怪,怎么又没有了呢?憋了两天一心想看笑话的小混蛋又失望又迷惑,忍不住在心里打嘀咕,他都要以为科洛雷多那天的窘迫模样是自己的幻觉了。

一整场演奏下来,莫扎特脑子里就只想着这件怪事,指挥得心不在焉。幸好除了有几处节奏赶得太快让小提琴手差点累断手之外,也没出什么大错。他打赌观众席上的贵族老爷小姐们都没听出来。

在雷动的掌声中,他得意地转过身向观众鞠躬,又特意看了科洛雷多一眼。

科洛雷多边鼓掌,边和邻座的公爵夫人说话。嘴边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下垂,还是那副惹人厌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且分明是没有什么驴耳朵的。

然而等他抬起腰的时候,那双他日思夜想的耳朵正在科洛雷多的头顶耀武扬威地竖立着,仿佛在向他打招呼呢。

莫扎特当即大笑出声。

底下的观众因为指挥的反常举动而骚动起来,唯有科洛雷多像是明白了什么,忽得涨红了脸,狠狠瞪了莫扎特一眼。

莫扎特吐吐舌头,飞似的跑了。


莫扎特又躲在后台笑了好一会儿,害得他父亲一个人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数落他今天的指挥心不在焉,一会儿又忧心他刚才的反常举动是不是又惹恼了主教大人,还要抽空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乐成这样子。

在父亲的不断叨念下,莫扎特终于笑不动了。他不得不又花了一番功夫安抚焦虑的父亲才得以脱身,就想着去宴会上偷点酒喝,顺便再看看笑话。

然而他刚进宴会厅,就觉得有些反常。反常的点便在于宴会上一切如常,男男女女觥筹交错谈笑自如,好像没人发现他们的主教大人有什么变化。莫扎特边啜着香槟酒,边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找着那双驴耳朵的踪迹,再回想了一下他父亲刚才也不断追问自己笑场的原因,他差点又要怀疑主教大人的驴耳朵是自己的幻觉了。

莫扎特找遍了整个宴会厅也没看到科洛雷多的身影,一路上倒是被不少人拦下来寒暄,被灌了不少酒,脚步都有些虚浮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阳台上,想要吹吹冷风散散酒气,却正好撞见那双驴耳朵一蹦一蹦的,非常及时地将小音乐家对自己精神状态的质疑中拯救出来。而那双驴耳朵的主人——科洛雷多主教大人,这场宴会的主人,不知为何不在宴会厅内招待公爵夫人,反而在月光下烦躁地来回踱步。

看到莫扎特出现,科洛雷多原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本能地抬腿要走,却被莫扎特拦了下来。

“别急着走啊,主教大人。”莫扎特本来就无法无天,现在借着酒意胆子更大,“正好我们有个机会能聊聊,比如说您的耳朵?”

听到某个关键词,科洛雷多硬生生刹住了本来要跨过莫扎特的长腿,转头在月光下怒视他,青筋快要从额头上蹦出来了。

莫扎特无所谓,要是主教大人的眼神能杀人,他早就死了上百次了。

“聊什么?”科洛雷多的声音低沉,说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莫扎特很想问,难道牙疼是长驴耳朵的副作用吗,或者驴耳朵才是牙疼的副作用。

“您的耳——朵——,别人看不到吗?”坏心眼的小家伙特意强调了某个词。

“只有你和我。”

果然猜对了,莫扎特有点得意。现在就算是幻觉,也有科洛雷多陪他一起,他也不怕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又问。

“七天前。”

七天前,莫扎特用被酒精搅得混乱的脑袋努力回想了一下,就是科洛雷多让他改那首曲子的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的曲子完美无缺,科洛雷多却说太复杂需要修改,气得莫扎特在主教宫大闹了一场,骂科洛雷多是口是心非的蠢驴。

但那个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是没有耳朵的。

不会真的是因为上帝听到了自己的咒骂,才让科洛雷多变成这个样子的吧。莫扎特突然有点心虚。

“这个耳朵,”他费劲地想了想自己到底该问什么,边拿手在自己头顶上画圈示意,“为什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了?”

“我怎么知道!”主教大人说着忍不住又开始来回踱步。黑色皮靴敲在石砖地板上,步声杂乱,暗示了主人此刻的心情。

莫扎特站在他一步之外,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周散发的黑气,连月光也掩不住。看来科洛雷多的确为这双莫名其妙出现的驴耳朵所苦恼。

“没什么好烦的,主教大人。”莫扎特大大咧咧地说,“您这双耳朵还是、还是……”

还是什么呢?

已经醉了大半的年轻人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头柔软金发之下突兀伸出的灰褐色耳根。那双耳朵毛绒绒的,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这样绒绒软软的。

不知什么时候科洛雷多也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扭头看他,像是在等他把话说完。

他这一扭头,头顶那双耳朵就随着跳动了一下,像是在招呼莫扎特来摸一摸。莫扎特本就不太清醒的脑袋一个短路,径直伸手捏住了科洛雷多的耳朵尖。

“莫扎特!”

科洛雷多吃痛地低喊了一声,又惊又怒。他想要让莫扎特赶紧撒手,然而那醉鬼仿佛魔怔了,只是傻笑着摸他的耳朵,好像他是家养的宠物似的,还喃喃自语说什么“好软”。

软你个头,科洛雷多气得冒烟。但他那耳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是真的活生生长在头上,连着血肉的。现在被莫扎特抓在手里,他动作稍微大一点就扯得生疼。这种情况下他又不好叫人来,只能混身僵硬得站在那里任由莫扎特摸他的耳朵,无奈地拿眼睛瞪他。

他不瞪还好,一瞪才发现莫扎特凑得有多近,近到在这样晦暗的光线下,他都能看清对方因酒醉而略略泛红的脸颊和鼻尖,还有鼻梁上那几颗浅浅的雀斑。

感官在那一瞬间奇妙地灵敏起来,科洛雷多清楚看到对方脸上醉醺醺的傻笑,眼神迷离却又依旧亮得甚过星光,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吐在自己脸上,潮湿中还带着香甜酒气。

还有揉着那双耳朵的手指,揉捏的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真的因为好奇而在探索。那感觉奇异陌生,不太疼也不令人排斥,但是很热又带着点痒。

这股奇妙的感觉通过莫扎特的手指传过来,沿着他的耳朵尖蔓延至全身每一处,连带着莫扎特整个人的存在感在他面前被无限放大,如同无形的飓风将身在风眼的他笼罩其间,又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股一股涌来逐渐将他淹没,科洛雷多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莫扎特是有毒的,科洛雷多确信,不止是音乐,而是莫扎特整个人都有毒的。那神秘的毒素通过莫扎特的音乐,笑容,甚至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地一点点侵入自己的血肉,蚕食着他可怜的理智。不然为什么自己会一次一次毫无原则地,屈服于他的魔力之下。

科洛雷多就这么在月光下站着,在春天来临前的一个冷夜里,顶着他不知为何长出的驴耳朵,任由年轻的音乐家对自己撒酒疯,直到对方终于放过他的耳朵,靠在自己的肩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莫扎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只感觉一阵头痛欲裂,根本记不清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宿醉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草草起床穿好衣服,支棱着一头乱发走出房间。不过今天有所不同的是,他早该对此见怪不怪的父亲又开始唠叨,说什么昨天他不该在宴会上喝那么多酒,居然还让主教大人送他回来。

哦,科洛雷多,莫扎特还没反应过来,抓着后脑勺回忆,他昨天是喝了点酒在阳台上遇见了科洛雷多,然后他们说了会儿话,说了些什么呢?

好像是耳朵什么。

哦,耳朵!

莫扎特终于想起了什么,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徒留老莫扎特在原地,为这个长不大的儿子叹气。

莫扎特一路顶着冷风跑到主教府门外,才想起这个时间点科洛雷多还在办公,通常是不见人的。他懊恼地看着阿玛迪,红衣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蹲在他脚边,对他无奈地摊摊手。刚才出门太急,甚至连这两天刚写好曲谱都没带,不然现在就有借口拜见主教大人了。

无奈之下,莫扎特只好跑去主教府的花园里上蹿下跳。科洛雷多的书房在二楼,窗户朝向花园,正好能将这里的风景一览无余。尽管如此,科洛雷多却每次都是背对着窗户办公的。莫扎特不管怎么跳都只能看到主教大人伏案的背影,和那双显眼的耳朵,却怎么也看不到正脸。

至少那双耳朵还是在的,莫扎特安慰自己,努力蹦得更高。他边蹦边看着身边几颗尚且光秃秃的树干,开始考虑要不要爬上去敲科洛雷多的窗户。

主教大人忙于公务,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他身边的阿科伯爵发现了楼下的动静,打开窗子不耐烦地问他又在发什么疯。

“我要见主教大人。”莫扎特仰头大喊。

“主教大人正忙呢,你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呢?莫扎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随口瞎扯,“我来给主教大人弹琴。”

“弹琴?主教大人正在工作,哪有空听你弹琴?”阿科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开。

“反正我就是来弹琴的。”莫扎特嘴硬,脖子高仰,隔着两层楼跟阿科互瞪。

这小混蛋明显是在耍无赖,阿科正要发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静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让他上来吧。”

阿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楼下的小青年欢呼了一声,噔噔噔地绕过半个花园跑上楼来。

“阿科,你下去吧。”

莫扎特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科洛雷多就先开口赶阿科走。阿科伯爵又是一愣,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主教大人又埋头处理起了公文,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而莫扎特站在门口耀武扬威似的吐吐舌头。阿科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才悻悻地关上门出去了。

“酒醒了?”门关上之后,科洛雷多才抬头看他。

莫扎特点点头。

“找我做什么?”

莫扎特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就是刚才想起昨晚的事,就突然很想见见主教大人。可是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到见到科洛雷多是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知。好吧,也许他的酒还没有醒呢。

科洛雷多见他这副还没找到魂的模样,不由失笑。但他没有追究对方莫名其妙跑闯进来打扰他办公的事,反而指了指房间的某个角落。

“啊?”莫扎特不解。

“你不是说要给我弹琴吗?”科洛雷多挑眉。

莫扎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里的确摆着架黑色钢琴。只不过大概是长久没人用,蒙了厚厚一层灰,再加上角落里位置偏僻光线昏暗,不太显眼。因此莫扎特来过这里也好几次,却是第一次发现这架钢琴。

弹琴就弹琴。莫扎特赌气地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简单调了一下音,一抬手就是一串优美灵动的音符。

没有琴谱有什么关系,所有的旋律都在他脑子里呢。

一曲终了,他回头去看科洛雷多,对方还在低头工作。那双长长的耳朵向前垂下来,随着他写字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科洛雷多似乎嫌弃那双耳朵垂在眼前扰乱视线,伸手将其拨到脑后。于是那两只耳朵换了个方向垂在脑后,像是南奈尔常扎的两条辫子,不过换成了灰褐色。

莫扎特觉得好笑,又突然想了什么,低头和小阿玛迪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抬手换了一首昨天刚写好的曲子弹。

这首曲子比之前的欢快许多,莫扎特一边弹着,嘴角不由微微翘起,思绪跟着旋律一起流动,不知飘向了哪里。

弹奏到结尾的时候,科洛雷多突然抬头问他,“这是新写的曲子?”

莫扎特手上没停,行云流水地将最后几个小节结束了,才推着琴盖转过身来。嘴角的那点微笑随着他的动作加深了一点,变成一个更灿烂的笑容,将这个角落都照得亮堂。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科洛雷多看,像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又似乎有点期待主教大人的评价。

“昨天晚宴之前刚写的,”他回答,声音也清亮,语调上扬,”我给它取名叫驴耳朵。”

“咳咳咳。”

可怜的科洛雷本来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现在却像是被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他狼狈地伸手捂住嘴,抬手时还不小心将几张文书扫落到了地上。

莫扎特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地看他。

“胡闹。”主教大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故作威严地训斥他。然而他的脸还涨红着,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咳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再加上那两条灰褐色的马尾辫——哦不,是驴尾辫,根本半点威慑力也无。

“这首曲子不许拿到外面去演奏。”主教大人又说。

不但没得到期待中的赞赏,反而被禁止演奏,莫扎特原本欢快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眼神也黯淡了。他有点委屈,主教大人可太霸道了吧,他之前答应了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就只好写进曲子里。但要是连曲子也不能弹,就他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肯定要憋出毛病的。

“我的曲子难道不好吗?”莫扎特不服气。

“……难登大雅之堂。”科洛雷多语气生硬。有那么一瞬间,莫扎特好像觉得对方头顶的驴耳朵变大了一些。

“说谎,您明明喜欢这首曲子。”莫扎特控诉。

“我没说喜欢。”主教大人也生气,他一拍桌子,瞪着眼睛怒视不服管教的小乐师,“我是你的主教,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莫扎特气鼓鼓地回瞪他,要是按之前的情况,他这时候肯定要跳脚跟对方理论了,但是鉴于特殊情况削弱了主教大人的威慑力,莫扎特的态度也软了一些。正好他眼睛一转,像是小孩子突然抓住了大人什么把柄似的,伸手指着科洛雷多不知什么时候又翘起来了驴耳朵,“您看您敢否认喜欢我的曲子,您的耳朵也不同意了!”

科洛雷多脸涨得更红。好像是想印证莫扎特的话,对方话音刚落,那双耳朵又在他头顶晃了一下,似乎又比之前窜高了几分。科洛雷多羞恼万分,觉得这耳朵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反而更像是莫扎特的共犯。

“我没有!我说了不许演奏就是不许!”但他还是佯装强硬地反驳,虽然这反驳的幼稚程度简直连三岁小孩都不如了。

“我可以不在外面弹这首曲子,那我就在这里弹。”莫扎特不甘示弱地一拍琴盖,跟科洛雷多呛声,“但是您不能不承认您喜欢这首曲子!”

他说罢,用上全部的演奏技巧将这首曲子翻来覆去弹了一下午。

主教大人气得把羽毛笔都摔到地上了,却没叫阿科伯爵进来赶人。


小莫扎特虽然老是暗地里骂科洛雷多主教是头蠢驴,但他自己的臭脾气也是比驴还倔。为了赌气,他一连三天每天准点来主教府报到,就为了给主教大人弹奏那首曲子。连之前科洛雷多天天派人催他交乐谱的时候他都没那么勤快过。

可惜这勤快的不是地方,科洛雷多被他闹得烦了,闭门不见他。他就自己带着小提琴站在楼下的花园里拉曲子。科洛雷多又命令下人把莫扎特拦在主教府门外,莫扎特就站在门口的大街上继续拉曲子。

这一出出闹得动静不小,老莫扎特差点被吓出心脏病。而萨尔茨堡上下里外都在八卦,向来和科洛雷多不对付的天才乐师突然转了性,天天去主教府弹奏,怕不是在追求府里哪位漂亮女仆吧。

就这么僵持了三天,主教大人终于受不了,让阿科伯爵带小乐师来见他。莫扎特被阿科揪着领子拎进科洛雷多的房间,一路上张牙舞爪骂骂咧咧,直到见了科洛雷多也不消停。他好不容易将自己的领子从阿科手里拯救出来,站直了身体气呼呼地看着科洛雷多。

科洛雷多屏退了吓人,从椅子上站起身,绕过半张桌子走到莫扎特面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面色不善,压低声音问莫扎特。

他现在没有了那双驴耳朵,个子又比莫扎特高一点,往莫扎特面前这么一站,压迫感十足。

但莫扎特不怕他,耿着脖子回答,“给您演奏曲子呀。”

主教大人嗤笑一声,像是被他的理直气壮给气乐了。他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角落的方向。

莫扎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又看到那架钢琴。和那天躲在角落里吃灰的落魄模样不同,那架钢琴现在已经焕然一新,黑白色的象牙琴键光泽闪耀,显然被人精心保养过了。莫扎特心里一动,回头看着主教大人,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想弹就在这里弹,”科洛雷多硬邦邦地说,说话的内容却和生硬的语气并不相符,“下次不要闹到大街上。”

莫扎特雀跃地扑向那架钢琴,像是个终于向大人讨要到心爱玩具的小孩。他人还没坐稳,手上就先把那首驴耳朵又弹了一遍,边弹边竖起耳朵偷听科洛雷多的反应。

主教大人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但似乎又拿他没办法,站了一会儿便坐回桌边办公了。

莫扎特听着身后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心情愉快得不得了。他将那首驴耳朵弹完了,又开始弹一首小夜曲。

“这首也是我新写的,“一曲完毕,还没等科洛雷多开口问,莫扎特就主动交代了,”我叫它驴耳朵二号。“

咣当,科洛雷多那边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

”我还写了驴耳朵三号,四号,五号,可以给您演奏一个下午不重样的。“莫扎特得意洋洋。

小阿玛迪坐在琴凳旁附和地点点头,一边继续作曲,随时还可以写出六号,七号,八号。

啪,这回是科洛雷多徒手折断了一支羽毛笔。


于是这场不知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闹剧,最终演变成了莫扎特隔三差五就来给主教大人弹一下午的曲子。一开始他只弹驴耳朵那一系列的曲子,后来就发展到什么都弹,小夜曲奏鸣曲嬉游曲,写完的没写完的都敢弹。

科洛雷多也习惯了这么一边办公一边听他乱七八糟地演奏,偶尔问问哪一首曲子的名字,然而得到的答案从来只有一个——驴耳朵。

有时候莫扎特钢琴弹得累了,就自己带小提琴来拉。其实主教府里不是没有小提琴,比如科洛雷多书房的墙上就挂着一架小提琴,纹路和色泽都非常漂亮,一看就知道品质上乘。莫扎特之前就盯上过这把琴,但主教大人从不许他碰。那他也不稀罕,从自己家带琴来拉,反正他自己的小提琴也不赖。

他就这么一路从冬天弹到了春天来临。万物复苏,不安分的心也暗自骚动起来。

有天傍晚,他刚走出主教府就被一群好久不见的狐朋狗友拉去小酒馆喝酒,一不小心喝多了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第二天的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落日余晖,窗外传来的隐约人声,有小贩叫卖声,孩子嬉闹声,还有广场上吟游诗人的歌声,烟火气十足,反而衬得自己房间里安静得有些空虚。莫扎特突然感觉怅然若失,他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惯例去给科洛雷多演奏的时间,赶紧一个轱辘从床上滚下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抓着小提琴就往主教府跑。

他一路冲进主教府,还没跑到科洛雷多的书房,就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硬生生地停住脚步,呆立在花园中央。

令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是悠扬的小提琴声。以一个音乐家,尤其是百年难出一个的天才音乐家的灵敏听觉,只要几个小节,莫扎特就认出了这首小夜曲,是他写的小夜曲,驴耳朵三号,整个驴耳朵系列中他最喜欢的一首。

那小提琴的乐声,莫扎特仔细辨听,猜测就是挂在主教书房的那一把小提琴,和他想象中一样悦乐的音色。这把小提琴的主人一定非常珍惜这把琴,常常悉心保养并且弹奏它。

可是这把小提琴的主人,也就是现在在弹奏他曲子的人,只能是——

莫扎特有点发愣,他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缓缓地抬头看向琴声飘来的方向。

一抬头,他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立在窗边,金色头发黑色制服还有暗棕色的提琴,统统被夕阳模糊成一道金色的影子,像是被时光蒙上陈旧光泽的油画。这身影明明万分熟悉,现在却又让他感觉陌生,好像第一次见到。

时间在那一刻懈怠地放缓了脚步,慢悠悠地从莫扎特身边经过。那一眼在他心里被拉长成好几分钟,色彩光影与熟悉又美妙的音乐一起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一时思绪万千,不知道如何表达。沃尔夫刚·莫扎特不是诗人,不善言辞,他只是个音乐家,就只好拿音乐表达自己。于是他跟随直觉,拿出了自己的小提琴,站在原地弹奏起来。

听到另一个琴声的加入,楼上的小提琴声突然停顿了几秒,像是有些意外。但莫扎特手上的弦没停,那琴声的主人也立刻反应过来,再次拉动琴弦跟了上来。

清新灵动的乐声在空中飘扬,如行云流水,似乎还带着春天特有的不知名花香。晚风和煦拂过,像是也在随着乐声起舞,裹挟着几片初春新叶或者花瓣,落在树下白衣的年轻人身上。而年轻人沉醉在音乐的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暖黄色的夕阳光宁静地铺洒开,平等地匀在楼上楼下的两人身上,见证他们默契地完成了一曲合奏。

那乐声轻快和谐,连主教府最不通音乐的女仆听了,也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一会儿,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当莫扎特走进书房的时候,科洛雷多已经坐在桌子上看文书了,神态专注,好像刚才拉小提琴的人不是他似的。莫扎特也乐得不去戳破他,径直走到钢琴边,把刚才的小夜曲又弹了一遍。

“主教大人,您很喜欢这首曲子吧。”弹完之后莫扎特突然说,不用回头他也知道科洛雷多在听,“其实我也很喜欢。”

身后的主教大人发出像是否认的哼声,但那声音模糊不清,即使是否认也否认得很不坚决。莫扎特回过头,发现那双驴耳朵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正垂在主教大人脑后和他打招呼。他不由扑哧一笑。

科洛雷多一听那笑声就猜到自己的耳朵又出了什么问题,但还是佯装镇静地低头看公文,只有脸颊上一抹微红泄露了他的心情。

莫扎特又不怀好意盯着科洛雷多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脸上的微红都要扩散到脖子了,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和主教大人告辞。

“这首曲子,其实还有一个名字。”走到门口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它也叫科洛雷多小夜曲。”


第二天下午莫扎特照例又来。

科洛雷多见他进门,对他摆摆手就继续埋头工作,态度冷淡,好像昨天傍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而莫扎特不但不在意,反而还暗自庆幸。其实昨天他回去仔细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莫名心虚,心虚到了他甚至想过今天不来主教府的程度。但他又怕这一躲就正好证明了自己心怀鬼胎,只好硬着头皮过来。

而刚才一见到科洛雷多,他还在心里暗自祈祷对方不要提昨天的事。幸好科洛雷多的反应正合他心意,他悄悄放松了下来,自顾自地在钢琴边坐下,弹起了另一首奏鸣曲。

他一首曲子弹完,科洛雷多还是忙于工作,也没叫他继续,他就擅自休息了。今天春光正好,他晃着一双长腿坐在琴凳上,想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

而要赏景就免不了看到坐在窗边办公的主教大人。平心而论,科洛尔多长得不赖,气度更好,他就这么坐在那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金发上,低垂的眉眼在春光下显得柔和,看上去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如果没有那双驴耳朵。

每次想到主教大人那神奇的耳朵,莫扎特就忍不住笑,瞬间什么气氛都跑光了。

“上帝给了您两双耳朵,一双用来听别的,一双用来听我的音乐。”他歪歪脑袋,突发奇想。

“你是想说你的音乐是给驴听的?”这段时间下来,主教大人也早就习惯了莫扎特时不时拿他的耳朵说事。他头也不抬,轻松反击。

“我是想说,主教大人您真是头蠢驴。”莫扎特不甘示弱,但他话音里带着嬉笑,并不是从前和对方说话时夹枪带棒剑拔弩张的样子。

听到这话科洛雷多也没有生气,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真是奇怪,莫扎特看着主教大人嘴角那抹柔和的笑,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几个月前打死他也想不到自己和科洛雷多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笑,甚至还能合奏得比管弦乐队的小提琴手还默契——虽然他俩暂时谁也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

这一定是春天的错,明媚春光融化了冷冬的积雪,也柔和了人的棱角,连一贯严苛的科洛雷多都变得好脾气起来,春天真是罪恶的季节。

莫扎特这么想着,坐回去弹起一首新曲子,曲风温柔又明快,他决定把它命名为春天。


科洛雷多很喜欢那首名为春天的曲子,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首他问起曲名时莫扎特没有回答是驴耳朵的曲子。他让莫扎特把那首春天改成了弥撒曲,正好下个月有位公爵的长女要举行婚礼,可以让管弦乐队演奏这首曲子。

到了正式婚礼的时候,作为主教的科洛雷多理所当然地要主持婚礼。而小莫扎特却逃掉了乐队指挥的责任,混进了观礼的平民中。

虽然他自己还没机会办什么婚礼,但身为六岁就周游各国巡回表演的音乐神童,再盛大的婚礼莫扎特也见过不少次了。因此他对着所谓公爵小姐的婚礼兴趣缺缺,倒是看着科洛雷多主持婚礼的体验非常新奇。

莫扎特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祭坛上的主教大人,对方今天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主教服,银制的十字架挂在胸前,那双神出鬼没的驴耳朵现在又神奇消失了。即使是在莫扎特眼里,科洛雷多这幅姿态也是高贵庄重,是上帝最虔诚的信徒。

可莫扎特听着乐队演奏的自己所做的弥撒曲,还是忍不住想起前两天那人垂着耳朵低头办公时的模样。

“您难道不在意吗?”莫扎特记得那时自己好奇地问。在最初几天的窘迫过去之后,科洛雷多好像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时不时会长出驴耳朵这件事。

“鼎為煉銀,爐為煉金;”科洛雷多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引用了圣经中的一句。莫扎特隐约记得下一句好像是什么耶和華熬煉人心。

“这不过是主的试炼,上帝降下奇迹,为了提醒我身为凡人的局限。”科洛雷多顿了一顿又说。

“您怎么知道这一定是上帝的奇迹呢?”莫扎特不懂。他本以为主教大人崇尚的是理智与科学。而这双违反常理的驴耳朵,不要说崇尚理性的科洛雷多,连莫扎特这样随性的人都感觉世界观崩坏。偏偏主教大人接受良好,还说这是上帝的奇迹。

“相信我,我当然知道。“科洛雷多说着,深深地看了莫扎特一眼,”因为我见过上帝的另一个奇迹。”

科洛雷多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他当时没听懂,现在也没想通。

莫扎特还沉浸在乱七八糟的回忆里,婚礼的流程已经快结束了,科洛雷多正在念最后几句布道词,莫扎特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几句什么“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抬头看着教堂堂顶。

大理石穹顶在他们头顶高悬,阳光透过穹顶上仅有的那几扇窗户射进来,照亮上头的绘制着圣经故事的玻璃彩画和镶金装饰的白色大理石柱,再落到教堂里的人们身上。

每次在教堂里抬头向上看,莫扎特都有一种更接近上帝的感觉,仿佛身心都被净化。而此时他看着教堂顶,想的却是科洛雷多身为主教的确虔诚而尽职,从他每天不间断地工作就能看出来。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他的驴耳朵是上帝对他的试炼,那么试炼的又是什么呢?

等他好不容易再回过神的时候,婚礼的仪式已经全部结束了,下面就是庆祝环节。莫扎特见科洛雷多走下祭坛,自己也想先打道回府。然而他还没迈出第一步,就敏锐地发现科洛雷多那边突然停住了身影。他出于好奇,也停住了脚步。

莫扎特个子比一般人要高,眼神又好。现在虽然距离隔得远,但他稍微踮脚张望一下就看清了,原来是作为花童的小女孩扯着科洛雷多的袖子不让他走。

那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穿着白色的裙子,被打扮得像个小天使,手里还拿着一束白玫瑰捧花。被这样可爱的小女孩缠着,即使是平日里威严的主教大人也不好拒绝,只见他蹲下身将小女孩抱了起来,脸上甚至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莫扎特发誓他从没见过科洛雷多笑得如此温柔,眉头舒展开,连眼角纹路都带着温柔的笑意,他竟一时分不清科洛雷多和那个小女孩谁更像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那小女孩被抱起来,非常熟络地攀上了科洛雷多的肩膀,趴在他耳边似乎说了什么。科洛雷多也动了动嘴唇,应该是回答了什么。

而莫扎特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科洛雷多的驴耳朵又突然长出来了。虽然早就知道那双驴耳朵来去诡异,但眼睁睁地看着那双耳朵毫无预兆凭空出现,他还是被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在人群中叫出声了。

而更令他惊吓的事情发生在下一刻,被科洛雷多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突然伸出手,去摸他的头顶。

莫扎特第一反应就是小女孩也看见科洛雷多的驴耳朵了,心里瞬间紧张得不行,好像是自己保守已久的隐秘即将大庭广众之下被戳破。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是那女孩将科洛雷多的驴耳朵叫嚷出来,他估计能比科洛雷多更先一步羞恼得晕过去。

所幸的是小女孩并没有发现科洛雷多头顶的异常,她只是伸手摸摸科洛雷多的金发,把手里的花摘下一朵,插在他的发间。

科洛雷多似乎有点惊讶,伸手拿下了头发上的东西。等他看清小女孩到底在他发间放了些什么,不由笑得更加温柔,不,那笑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宠溺了。他将那朵白玫瑰握在手心收好,又转头吻了吻小女孩的额头,将对方逗得咯咯笑。

莫扎特隔着人群安静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下莫名一跳。之前害怕科洛雷多秘密暴露的紧张情绪应该已经平息,但他的心跳还是慢不下来。不知名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口,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带着那满心满腔的微妙情绪回了家,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小阿玛倒在床上。

“阿玛迪,阿玛迪,你说科洛雷多的驴耳朵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只有能看见呢?”他忍不住又问了这个早就纠结过上百遍的问题,“你说刚才那个小女孩真的没有看见吗?”

红衣小男孩摇摇头不说话,不知道是在说没有看见还是他也不知道。

莫扎特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是不小心被塞了一颗坏掉的酸柠檬。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小心翼翼保护好的宝贝秘密日记不小心被姐姐偷看了去时的心情。

但是科洛雷多的驴耳朵算是什么宝贝秘密?他虽然答应了科洛雷多要保密,但老是变着花样把这事写进曲子里,巴不得所有人都能知道,让科洛雷多出丑的。

那为什么刚才他差点以为小女孩也看见了科洛雷多的耳朵,又会惊慌得那么厉害呢?

他烦躁地整个人趴在床上,整张脸埋在被子里,像是要把自己闷死。阿玛迪也不去管他,而是默默爬下了床,去角落里拿没写完的曲谱。

“阿玛迪,”莫扎特闷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抬起头,看着小男孩若有所思,“你说我能看见他的耳朵,那他能不能看见你呢?”

小阿玛迪听到这话,拿着曲谱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着床上的白衣青年。

“啊别误会,我不是想把你比作驴耳朵。”莫扎特赶紧解释,“我只是觉得……”

他的声音突然微弱了下去,像是自己也不敢确定。

”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是能懂我们的音乐的……“

他越说越觉得心烦意乱,又自暴自弃地把脑袋砸进被窝里。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爬起来,在床上翻来翻去,把小阿玛迪刚写好的曲谱扔得满房间乱飘。

红衣服的小孩不说话,也不阻拦,只是坐在地板上,疑惑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一个大有点就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莫扎特暗自纠结了一晚上,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醒来却好像什么都忘了,又是神清气爽的大好青年一枚。他饶有兴致地在家旁边的集市里消磨了一上午,一吃过午饭就哼着小调跑去主教府弹琴。

可一见到主教大人,他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快得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刻意低头不去看科洛雷多,匆匆走到钢琴边开始弹奏。

通常弹琴都是他排遣情绪的最好办法,弹着弹着就能把什么烦恼都给忘了。然而今天却不一样,他越弹越心绪不宁,一想到科洛雷多还坐在他不远处,就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你刚弹的是——?”他正想着科洛雷多,那个熟悉的声音就恰好在耳边响起,而且听上去离他出乎意料的近。

他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主教大人居然放下了手中的公文,走到他身后看着他演奏。

莫扎特讪讪地停止了弹奏。他突然自己的不对劲可能不止是因为科洛雷多,还有他弹的曲子——这是阿玛迪昨晚在他烦恼时新作的,曲调非常符合自己当时的心情。

“我昨晚刚完成的。“他回答。

“你不喜欢这首曲子吗。”停顿了一下,莫扎特又低声问。

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满意。

“没有。”出乎莫扎特的意料,科洛雷多这次的回答难得坦诚。

莫扎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和他那双驴耳朵——那双耳朵现在倒是非常安分地垂在那里,只露出耳朵根处的灰色绒毛——心中又充满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科洛雷多背着光站在他面前,将阳光都挡在身后。莫扎特看不清对方的脸和表情,只能看清那头被阳光勾勒得分外耀眼的金发轮廓,那双同样带着光边的驴耳朵,哦,还有他胸前口袋露出几瓣尚未枯萎的白色花瓣。

莫扎特本来是想低下头避开科洛雷多的目光,然后视线一跳就看到了那白色玫瑰的花瓣,昨天科洛雷多抱着小女孩微笑的那一幕瞬间在眼前浮现。他忍不住又抬头看科洛雷多的脸。

他这么一低头又一抬头,不自觉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下,他可以隐约看清科洛雷多的脸了。科洛雷多现在没有在笑,准确地说莫扎特也看不懂他的神色,反正他就这么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科洛雷多不能对自己露出那样的微笑呢,莫扎特突然想问,他那样笑明明很好看,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就像他头顶的驴耳朵弯折下来,露出里面细小的褐色绒毛,绒绒的软软的。

他忍不住伸手想摸摸科洛雷多的驴耳朵。

可是他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摸到科洛雷多的头顶,就被对方眼明手快地截住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音乐家整个手腕被科洛雷多握在手里,动弹不得。他又惊又疼,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的往后一靠,压在身后的琴键上。

钢琴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僵持中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四眼相对,相顾无言。

莫扎特却觉得此刻吵闹异常,耳边回荡的不只是琴声,还有咚咚的心跳声,骨骼咔咔的作响声,血液在血管中蹦腾流动的哗哗声。各种杂乱的声响鼓噪着他的耳膜,敲打着他的头骨。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异常的热度与和潮湿粘腻的触感,分不清是来自谁的。

然而又太寂静了,静得莫扎特只看得见眼前的科洛雷多,和他愈发深邃的目光。

莫扎特用力挣开了科洛雷多的手,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莫扎特失眠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至无法闭上双眼,一闭眼就想起今天下午那一幕。

他其实根本不记得醉酒时摸科洛雷多耳朵的那一回,但这一回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的手腕处现在还是通红的,仿佛还能感受到科洛雷多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的力度和温度。

他下意识地摸摸手腕,眼前仿佛又看到科洛雷多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一直知道科洛雷多长得好看,尽管不愿意承认。然而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和私密的角度看那张好看的脸,还有那脸上的表情。

那时逆着光线,他确信自己没有完全看清科洛雷多的脸。然而现在那张脸在眼前清晰万分,好像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已经替他观察过千万次了。科洛雷多那双灰色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自己,莫扎特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却一想起来就觉得心跳得厉害。

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汪深潭,不,是海水,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的那种。他被那双眼睛看着,只觉得万千浪潮无声而宏大地向自己席卷而来,波澜壮阔,仿佛要拖着他坠入那深海之下。深海之下的海水应该是冰凉而温柔的,同时霸道且危险,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将他包围,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他无从抵抗。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微妙,新奇,恐惧,陌生,让他想要微笑,想要流泪,想要随波逐流,更想要拔腿逃跑。

于是他就逃跑了。


他这一逃就是一个月。

桀骜不驯的年轻乐师玩忽职守闹失踪其实是家常便饭,但奇怪的是,这回科洛雷多却没派人来找他。莫扎特就当他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天天在家里吃吃睡睡,要不就是出去小酒馆和地下赌场鬼混。表面上日子过得潇洒,但其实一颗心像是被根弹簧吊着悬在半空中,稍微一放松就会想到那天主教府的那一幕,心里便一紧,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了,怎么也舒畅不起来。

时间一晃已经入夏,那天天气很热,莫扎特吃完了午饭出门闲逛。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挑着有荫凉的小路走,只希望太阳不要晒到自己脸上。

前头不远处有几个小孩蹲在角落里玩耍,莫扎特拖着步子经过他们身边。他本来是在出神想自己的事,隐约却听到耳边传来“驴耳朵”之类的词,不由停下了脚步偷听。

听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几个小孩不过是在说童话故事,那故事小时候南奈尔也给他讲过,好像是国王长出了驴耳朵什么的。莫扎特不由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并不是提到驴耳朵就一定是在说科洛雷多。

不过他仔细一想,科洛雷多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和这个童话故事还真有点像,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上帝的考验,而是顽劣恶魔的恶作剧罢了。科洛雷多就是故事里的国王,而他莫扎特就是那个倒霉的理发师。但是他没有把科洛雷多驴耳朵的秘密说出去,反而自己被那秘密搅得不得安生。也许他也应该找个树洞去发泄一下自己的秘密,可是又该发泄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打算继续他漫无目的的无聊旅途,而那些孩子们已经又说起来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他也听过,是一个木偶小男孩的历险故事。

“为什么理发师说谎话帮国王掩盖秘密就没关系。而匹诺曹说了谎,却要遭到惩罚长出长鼻子呢?”

他听见其中一个小孩问。

莫扎特突然全身僵住了,刚抬起的左腿停在半空中,动弹不得。电光石火之间,像是晴空里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清明,有什么东西扑闪着翅膀,从他胸腔中破茧而出。

上帝选择在这一刻,借路边小孩之口,对他宠爱的音乐家降下启示。真理之光带着火花,在他的思绪中游走,将过去种种被忽略的细节揭示串联,所有的疑问与迷惑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在原地呆立许久,突然一跃而起,迈开腿就跑。


莫扎特在大街上飞快地跑着,一刻不停。

街道的石板被他重重地踩过发出沉闷的呻吟,午后的艳阳光直接打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剧烈的运动和恍然大悟的兴奋使他呼吸急促浑身燥热。他却统统顾不得,只知道一个劲地向前跑。

他要去找科洛雷多,最好下一秒就能见到,他边跑边想,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到主教府的书房。他知道科洛雷多一定还坐在那儿,背对着满窗子的阳光,低头看他的公文。

他要去告诉科洛雷多,他终于知道了,想通了,关于科洛雷多,还有关于他自己。

他一边跑,一边用力地回想这几个月来他和科洛雷多之间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还有他每一次长出驴耳朵时的情况,他那时在说什么,又是什么样的表情,而自己又是如何回应,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应。

他的心又开始跳得飞快,就像之前很多次见到科洛雷多时那样。那颗心在胸腔里焦躁不安,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乎连心脏本身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比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分更快见到科洛雷多。

是的,他要去见他的主教大人。可是在这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没有弄错任何一个细节。


如莫扎特所料,他打开门闯进去的时候,科洛雷多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房里办公,像是一切都没有变过。只不过窗外的阳光比一个月前他逃走的时候要热烈得多。莫扎特喘着气,看着科洛雷多从桌上抬起头,突然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他第一次见到主教大人的驴耳朵的时候,冬天还没过去,而现在已经是夏天了,窗外的蝉声都开始喧闹了。

而他和科洛雷多,从相看两厌到现在相顾无言,也只要一个冬天到夏天。

科洛雷多没有问他来做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依旧深沉。即使是对现在已经想通透的他来说,这样的沉默也是很磨人的。莫扎特觉得自己再不说话的话,就又要掉进那片深海里去了。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

“我今天不是来给您弹琴的,我是来给您讲故事的。”莫扎特说着,反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叫做匹诺曹。”

科洛雷多皱着眉头,像是不懂小音乐家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但他也没有出声打断,反而放下了手中的笔,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得到了科洛雷多的允许,莫扎特从善如流地继续说故事,当然即使对方不允许,他也会说下去的。他边说边向书桌的方向走了几步,直视着主教大人的脸。他此时的表情和语调都很镇静,仿佛游刃有余胜券在握,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不过是赌鬼孤注一掷前特有的冷静,或者说虚张声势。

科洛雷多安静地听着,窗外的蝉鸣也不知为何停了,书房里只有莫扎特的声音回荡。

“匹诺曹说了谎鼻子会变长,而主教大人您——”

科洛雷多主教大人说了违心的话,就会长出驴耳朵。

“您比我聪明那么多,一定早就猜到了吧。”

莫扎特一边说,一边观察听故事人的表情。在此之前,他唯一的听众除了些许疑惑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外露的表情。但这句话一出,他脸上挂着的冷硬面具终于有了点裂痕,科洛雷多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一时间惊讶狐疑犹豫戒备,各种情绪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那张好看的脸上表情又开始阴晴不定,甚至还有点红。

莫扎特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快赌对了。

他突然想起主教大人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一定要说这是耶和华的试炼的话,那上帝一定是想告诉科洛雷多,不要再口是心非了。

“您看,您现在不能对我说谎,否则我就会知道的。”

年轻人乘胜追击,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现在距离科洛雷多只有一步之遥,一低头就能看到科洛雷多的头顶。主教大人最近大概还没说过什么违心话,此刻暂时摆脱了驴耳朵的干扰。他那头茂密的金发梳得整齐,在阳光下光泽分明。

莫扎特弯下腰,将手肘压在书桌上,凑上前直视科洛雷多的眼睛,那双深灰色的,让他心跳如擂鼓的眼睛。

“您是不是很喜欢我的音乐?”他问。

“除了音乐之外,您是不是更喜欢我本人?”

他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可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死寂。但是他打赌那一刻他听见了科洛雷多的面具完全碎裂的声音,咔哒咔哒,坚硬又脆弱的碎片一点点剥离掉落,细碎的粉末在阳光下飞舞。

科洛雷多本人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那里,也盯着莫扎特的眼睛看。

这一回莫扎特又看不懂对方眼睛里翻涌的情绪了,但是他还是自信自己猜对了,他觉得自己全身的每一滴血液也跟着翻涌,不,它们都在愉快地沸腾,上蹿下跳地撞着血管壁,叫嚣着喜悦和胜利。

他知道了科洛雷多最隐秘的秘密,而作为交换,他也要分享自己的秘密。

“其实我也……”

莫扎特停顿了一下,他突然发现科洛雷多目光灼亮得吓人,如果说之前那里面还是波澜不惊的海水的话,那现在就是奔腾而下的高山瀑布了。而就这么打岔了一下,他刚才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好像全部都跑光了,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睛躲开对方的目光。可视线一往下就停在了对方的嘴唇上。这下他又突然发觉科洛雷多的嘴唇形状很好看,不薄不厚,微微翘起,好像——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用动作代替语言,而年长的男人却已经主动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替他做了决定。

被握住后脑勺的人吃了一惊,本想要挣扎,但又迅速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扑了上去。哗啦啦,书桌上的文书因为他莽撞的动作散落一地,哗啦啦,窗外树上的夏蝉因为屋里的动静又开始不甘寂寞地鸣叫,哗啦啦,某个人手足无措之下揪住了另一个人的衣领。

而莫扎特忙着张开嘴迎接科洛雷多的吻,无暇顾及其他,只在心里偷笑。


您很喜欢我吧,因为,我也很喜欢您呢。


END





*果然短篇还是要一口气发完比较爽,虽然我又爆字数了xddd

*写的时候感觉当扎主教也可以,因为我本身不在意这对的攻受,就标个无差了,希望不要介意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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